怡容坐在睿凯旁边,汽车从平滑的路上驶着,夜景黯淡,路灯奇明,偏僻的永福路上,行人甚少。 雍福会所建在参天古木周遭被遮蔽着,隐约露出灰色洋房的一角,站前照耀着晶亮的灯光,原先不知是属于哪一个达官富商的,如今为高级聚会场所。 这房子离马路有两丈之遥,由一条两辆汽车可开的路,引到门首,这条路两边种着整齐的冬青,今夜冬青树上扎满了五彩的电灯,路口站满了穿着深色西服的侍从。 汽车到那里就须停下来,两个服装整齐的英国人严肃地来询问,睿凯把请帖给他看,他就指挥睿凯把汽车驶进去。 当下了车,睿凯很自然的挽着怡容的手,穿过圆弧走上石阶,从雪亮的门口进去。 六艺堂内很宽敞,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吧台附近有几个日本陆军军官,时不时朝睿凯那边望去,那眼神不算是友善,盛满精致餐具的圆桌四周,俱是西装笔挺,高谈阔论的上流人士,他们有的主动上前招呼,有的投以礼貌性的微笑,睿凯便也约略谈几句,就各自走开。 怡容下意识的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被奢华包裹起来,掩盖了肮脏且丑陋的嘴脸,人人都是在刻意保持友好的关系,只是为了某种利益。 主角迟迟不来,这里的空气变得阴沉,日本军官俨然摆着胜利的面孔,伪客们谄媚的笑,大家低声静气谈着敷衍话,要使每一句话不着边际,不表示主张,不透露感情,不带着理论,但又不得不说!要使每一个笑容不表示快乐,不表示讽刺,也不表示安慰,但又必须带着笑!是这样的世界,是这样的空气! 怡容感觉快要窒息一般,不由自主的灌了两杯红酒。 突然,外面有高朗的笑声传来了,整个的空气开始变动,大家借此停止了无聊的应酬话,把视线移到门口。 怡容敏锐的听到段永华在外面大声的谈话,是日语,她不懂,但是这声调中是包含多少的得意,多少的骄矜与多少的兴奋呢! 她的心骤然跳起来,因为她期待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她几乎没有瞬一下眼睛,凝望着门口,但是进来的却是叶萍。 叶萍垂着眼,几乎是微低着头,披一件长毛银狐的大衣,下面拖着雪白的晚礼服,一只手挽在吴良佑辉煌的陆军制服臂上,段永华则穿着黑色西装站在另一面,同一位日本商人谈话。 她一言不发,只是微笑与低头,活像一个到牧师面前去的新娘,怡容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姿态端庄,含羞,宁静,安详,是伪作的吗? 侍从接过叶萍的大衣,许多人过来同叶萍招呼,显然他们是熟识的,叶萍开始迟缓地离开吴良佑的手臂,同四周的熟人一一照应。 “你也来了?希望你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用客气倔傲带警示的口吻,淡漠而轻轻地招呼道。 “但愿如此,”怡容笑着手擎一杯鸡尾酒,“为这样美丽的夜晚干杯!” 高擎着酒杯,这时候她才第一次与叶萍视线相遇,怡容发现她对自己有所示意,笑容怪异,并未倾饮。 “......”叶萍似乎在说话,但四周的欢声掩盖了她。 吴良佑突兀的高声,也使她神色紧张起来。 热烈的爵士音乐响起,青年男女纷纷在舞厅里跳舞,空气变得浪漫,段永华邀叶萍跳舞,她脸上露着玫瑰般的娇美笑容,眼中放射愉快的光彩,但余光好似停留在赌台边。 吴良佑正抽着一支烟,围着的人都在下注,也许是他的手气不好,这一牌他又输了,输尽了他台面上的钱,他站起来说:“太闷了,我需要喝一杯。” 侍从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白兰地,然后含着笑转身走开。 吴良佑接了酒,微晃了一下酒杯,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 这时,音乐停住了,睿凯倚着沙发,目光坚决的望住他,倏然厅内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顿时宾客们陷入混乱之中。 “啊!”一个尖细的女人高喊声。 灯光却奇迹般的重新亮起来,只见吴良佑肋下郝然一片腥红,正倒在一妇人怀中,那妇人又惊又怕,脸色苍白如纸。 吴良佑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那妇人扶持不住。 人群中涌过来围观的,却不再有叶萍的身影。 怡容四下里寻望着,眼底有深深震动,亦有不愿相信的茫然。 段永华慌忙叫人抬吴良佑去医院,不停地向受了惊吓的客人赔礼道歉。 睿凯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缄默不语。 姗姗来迟的锋琛看到客人都不欢而散,有些不解,但在看见怡容之后,脸上又绽出笑颜,走到她跟前,微笑着说:“谢谢你上次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我们算是扯平了,”怡容露着安详的笑容,“生日宴会上,曾收到你送我的礼服,虽然没有机会穿,但我很喜欢。” “我希望有一日你可以为我穿上它。”他走近去说,撩起她额前的发,轻轻一吻,很绅士的礼仪。 “在那之前,”怡容故作思索地说:“你是不是应该向我介绍一下伯父?” 锋琛笑了,“当然。” 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笑得非常甜美,似乎这是她一直渴望的。 锋琛牵着她的手,缓步走近段永华,脸上浮现自豪的笑容,“父亲,这位是甄小姐,也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怡容。” 段永华冰冷的目光,使她的心灵有一阵颤栗。 “很抱歉,甄小姐,锋琛认识的朋友太多,大都鱼目混珠,我想根本没有介绍的必要,我还有事,失陪了。” 怡容见他走得匆匆,沉默良久,最后用完全宽恕的语气说:“伯父好像并不喜欢我,这让我很难过,你要怎么补偿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