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翰卿用双手将晋生挂满泪痕的面庞托起,神情严肃,“晋生,你听着,越是站在权力之巅上的人,他的生活越是孤独,越是悲哀,而且世人不会同情他,我已经深有体会......你是个谦逊的出色的评论家,但在诡谲的政局迷雾当中,它却会使你窒息,你要时刻警惕自己的言论是否顺应事态的发展......上官睿凯已控制了两广地区,他的势力扩张之迅速是不容小觑的,你与他抗衡需要松弛有度,必要时亦可合作......” 晋生含泪点头。 “......我这一生不得安宁,杀人无数,愧对了太多的人,想到今也是罪有应得......”他目光又迷乱了,不断张嘴,但声音微弱,手指向岳荃,无奈地摇摇头,岳荃泪如雨下,两人对视着无言。 他的目光中出现一丝往日的情怀,那个秋末,一个湿漉漉的素服裹身的女人昏倒在营门口,再次苏醒后,她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道:“我真的死了?” 已经丧失生的欲望的女人是上苍带到他身边,于是他用全部的热情拯救了她,也拯救了自己槁木死灰般的感情世界,而今她又将被抛落在异地,他于心不忍,也无可奈何。 岳荃痛哭着把头埋在他怀里,哽咽道:“翰卿......” 陆翰卿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里载满了万般流连柔肠,“谢谢你,遇见了你,我的人生再无憾事......”话尽时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他最终隐入了周围的寂静。 统治江北六省长达十余年的陆翰卿死于天津静园一片明媚春色之中,就如他出生时触目满是姹紫嫣红的缤纷世界,而经他马不停蹄的征讨却变成如今支离破碎的犹如菱花镜里的幻影。 当一篇篇祭文被争相登报之时,滇黔之战却出乎意外的平息了,上官睿凯不仅以得胜者的姿态命令诸方军阀依约签订各项霸王条款,而且对北平政府颇有微词,更暗遣心腹游说各派系重组内阁,一时间北平政府上至总理,下至各衙门官员,无不人心惶惶。 其中鲁坚却像提前得到什么消息似的在北平的寓所里凭空消失了,睿凯派去的人四下搜索,想把鲁坚从人群中挖出来,可整整半个月过去了,竟寻不到鲁坚的人影,连美洲铁路公司亦替换了在华代表。 远离政局多变的女塾照旧沉静似水,闺阁里的女儿般无忧的看书、作画,学音乐,完全置身于战争之外,少数的即将参加毕业典礼的女生倚在寂寞梧桐下,眼神里带着凉意,似乎在嫉妒学妹们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与恣意,在照下最后一张毕业合影后,她们连笑容都一并抹去了,好像嫌恶一切与这里的结合,各提行李踏上回家的路。 “怡容,少了个聂筱宛,这话剧的烂摊子竟全推给了我,可真叫人头疼!” 荣惜珍坐在凉亭里,又在对着怡容抱怨,自从聂筱宛休学后,荣惜珍谈及的所有话题都绕不开她。 怡容把飘向远方的思绪全部收回,本能的放平脚跟,低首摩挲起皱的裙边,开始思忖锋琛关于查出一丝线索的可信度。 她发觉原为美洲铁路铁路公司在华代表的鲁坚可疑地出现在当年父亲那起车祸记录档案栏的显著位置,他作为唯一的目击者供述了一场平凡无奇的车祸,不漏破绽的口述无不令人信服,锋琛派人悄悄调出的这份保密档案俨然只是欺骗众人的依据,这使怡容对谋杀这一范畴模糊不可辨,好似自己正在陷入泥潭,而岸上侥幸逃脱的人却越躲越远,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怡容有些沮丧的望了望空旷的校园,不由的喟叹:“在这个牢笼里排演话剧,苦中作乐罢了。” “朱丽叶发此感叹,可是入戏太深的缘故?”荣惜珍抿一口香茶,得意的打量着代替聂筱宛出演朱丽叶一角的怡容,然后满意的点点头,“明日的话剧演出势必要盖过玛利亚女中的小提琴合奏,到那时你又将成为各校的焦点人物,我看乐彤在你面前可怎么趾高气扬?” 怡容仍旧怔怔的倚着栏杆,一不留意手绢掉入池塘里,飘浮在圆荷上,水面上人影重重叠叠,时不时激起波纹,她知是再难取回的,便转身随荣惜珍返回教室。 中西女塾历年来的话剧演出是盛大而瞩目的,它仿佛已成为一种特殊的成年礼,这是教会学校一贯的风格,剧目也是以缤纷而凄美的爱情故事为主,融合了东方女性独有的气质,演绎出别样的风情。 怡容在台上是娇怯的,百合般的笑容半展开着,她的眼神是哀伤的,她的口吻是忧愁的,她的服饰是纯白的,她的侧影是忧郁的...... 台下端坐最前排的上官睿凯留意着怡容的一颦一笑,他看出几个月光景她变了许多,变得太过耀目,她从未涉足交际圈,但交际圈中无不知晓她的名讳,这样的名气,在睿凯看来是带有危险的符号的。 演出结束时,睿凯送上第一捧鲜花,并以拥抱的方式向众人公开他们的关系,他是故意作出这种举动,特别是在同时在场的段锋琛面前。 怡容望见锋琛阴沉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把手中的花束交给其他演员,便迅速的走开了。 她立时挣开睿凯环绕在自己腰间的右臂,冷笑道:“你挑衅他有何趣?他现在乃至将来都阻碍不得你。” 睿凯稍显不悦,对于怡容变相袒护那个人持有某种反感,虽然他明白怡容此话的深意,但还是不自觉的涌上一股醋劲,使他不得不拉下脸,现出军人的严肃。 在支开参演的其他人后,怡容又转换话题,“你派去的人可有寻到鲁坚的下落?” “大概他已离开北平。” 睿凯锃亮的黑皮鞋在阶梯上摩擦出有规律的声响,他的步伐总是这样匀速。 怡容抢上一步,拉住他,笑着扬起头注视他,说:“也许你该问问我,说不定我才猜对了呢?” 睿凯的手被她紧紧拉住,之前的不快情绪瞬间消失,被怡容满脸的天真感化的他,似乎有些忘乎所以的认为幸福总是向自己靠近,他甚至不需要去费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