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彤经历了这可怕的一天的种种艰险之后,朦胧中看得见他雪白的牙齿和隐藏在他眼光背后的嘲弄意味。 “离开?你——你到哪儿去呀?” “我到军队里去。”康镇坚定的说。 她好像放心而又厌烦地叹了一声,他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呀?哼,没听他说过,佟大少竟要到军队里去!那些被战鼓声和演讲家的大话所诱惑而断送了性命的人都是傻瓜—— “牺牲自己而叫聪明人赚钱的傻瓜吗?我想荣惜珍,啊!马上她就要成为谢太太了,她的未婚夫正大发战争财呢,他恨不得男人们都去打仗呢,你怎么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 “我可不是开玩笑,乐彤,这叫我太伤心了,你居然不理解我勇于牺牲的精神,你的羞耻心,你的爱国心,你对你的父亲的惨死就无动于衷吗?现在内战迭起,更有日军的肆虐,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窝在报社撰写什么文章了。” 他那慢吞吞的声调,在她听来是带有讽刺的,他是在讥笑她,甚至她觉得也是在讥笑他自己。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什么爱国心,马革裹尸,激昂慷慨的说辞?他所说的不见得真正是那个意思吧?他根本就是想要摆脱她。 曾近有一次,她六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脸朝下直挺挺地跌在地上,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她恢复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间难受的感觉,现在她瞧着康镇,内心的感受也完全像当时那样:呼吸停止,不省人事,恶心。 “你是在说着玩的,康镇!”她拽住他的胳膊,眼泪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来。 他把她的手拿开,说:“难道你不是这样吗?自私透了,你只顾你自己,从不管怡容的生死,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他说着声音中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亲切感。 “啊,康镇!”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干吗要丢开我呀?” “怎么,”他快活地笑道:“也许就因为怡容的枉死,也许——也许因为我觉得惭愧了。” “惭愧?你迟早会惭愧死的,把我丢在这里,无依无靠——” “乐彤,你并不是无依无靠呀!每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自利而坚决的人是绝不会无依无靠的,可怜的田妈就在楼下,还在等你去用餐呢,若你愿意同芬姨回南京,可以随时离开,你是个叛教者,没有人可以拘束的了你,即使整个世界都归于毁灭,你也会一点不在乎的......” 他在那里不停地说着,她也听见了,可是压根儿没有听懂,他要把她丢在这里去单独面对那些东洋鬼子,她心里正厌烦地试着接受这一冷酷的现实,她心里说:“他要丢开我了,他要丢开我了!” 可是这并没有使她激动,后来他起身要走,她急忙下了床追过去,用双臂抱住她的腰肢,他外衣的钮扣几乎压进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惊恐的热潮流遍他的周身,把时间、地点和环境从他的意识中卷走了。 “如果你狠心推开我,我就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乐彤心急如焚,只是抱他更紧了。 康镇轻抚她微卷的头发,喟然一声,“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他终于还是推开了她。 “走吧!赶快走!我希望一发炮弹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弹把你炸个粉碎,我——” “不用说下去了,我已经大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为牺牲品摆在国家的祭坛上时,我希望你的良心会使你感到内疚。” 乐彤望着他走远,把她孤零零地抛弃在这古老的建筑里,而在建筑外面叶萍已木然的站了好久,她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她简直像个傻瓜!原以为康镇会不一样的。 佟康镇!她狠力捶打着胸口,撕裂开来的痛再次吞噬了她的理智,因为连念出这个名字都让她快要窒息。 她只想恨他!他的为人多么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舞台上让他吻过——还几乎很高兴呢!她一定是疯了,他骗了她,像那些恩客们一样玩弄了她!她无比清醒的默念道:“我不该沉沦下去,我需要从现在开始忘掉他。” 杜公馆。 晋生在椅子上坐坐时,思嘉对他谈起了杜江的事,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平淡地说:“思嘉,由他去吧,这使他觉得心里舒服呢。” “心里舒服?” “是的,他在为你和她祈祷。” “她是谁?” 从那纤长的睫毛下他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好像他对什么事情都不惊讶或兴奋似的,也许他见过的意外之事太多,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了。 对于思嘉不了解她弟弟的心事,他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他把它看作很平常的事,正像他觉得庄琅很乐意跟他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话是很自然的。 “那个叫童瑶的歌星,她的情人,便是从南京来的张要员。”庄琅想了一下,便笑了两声。 “她的情人?”思嘉简单地重复,又垂下了脑袋,轻声说:“她已经有别的男人了,那么阿江又算什么?” 晋生隐隐约约感到某些不祥,他满怀好奇地瞧着报上童瑶即将发新曲的消息,根本没听见思嘉在一旁抱怨。 忽然杜江自门外走进来,也不往他们这里瞧,只匆匆上楼了。 “准是又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躲着不见他,他却还天天上门去找,真是个傻小子!”思嘉站起身望他走上楼的身影是那么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