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的日子，人们总会更加惫懒一些：八月十六，奇峰镇素来有外嫁女拿鸭子回娘家的习俗；而女人们回娘家了，男人们即使没跟着去也大多歇了开业的心思。是以，整个镇上，除了醉芳楼和悦来客栈大开其门，其他的店铺竟都关门闭户。再加上行人大多急匆匆赶着各自回家或娘家，整条街竟显得颇为冷清，一点不似往日繁荣。 男孩们沐休只到十五，一早就已经上学去了；花儿秀儿和长生跟了刘氏回娘家，谭氏也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估计也是回谭家村去了；李家因为搬去了城里且八月二十六就是乔迁酒，所以这次李氏没去，但她不管去不去走亲戚都向来是不着家的，所以等苏月回过神来偌大一个家里已经只剩下她和周老爷了。 平时和花儿秀儿一起说着话还没觉得，这会一个人窝在房里才绣了一会帕子，苏月便忍不住厌烦了。 果然，绣花什么的，即使有天赋，她还是喜欢不起来——尤其一想到这时候大家都欢欢喜喜各回各家，只有她婆家没人娘家也回不去，她心里就更加抑郁，连最爱的赚钱大业都提不起欲.望来了。 而且，一个人的时候大抵负面情绪会更容易放大些；原本只是轻微的失落，越想竟然变得越难过，然后似乎全世界就数她最委屈了——凭什么不让她回娘家？就算是被卖的童养媳，她也有爹娘的呀！ 想着，苏月直接把手上的绣筐扔到了床头，然后暴躁地用手乱抓一起把各色线团搅在一起；但是隔了一会儿，叹口气又无奈地一样样捡起来顺好，“唉，我拿你们置什么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苏月自嘲地笑笑，收拾好后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细心地把乱糟糟的头发梳成了两个小丫髻。然后，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笑容，直到看着镜子里映出自己眼底的笑意才满意地甩了甩头：嗯！没错，就是这样！苏月，忘掉苏家吧！你早已经没有娘家了，周家就是你的家！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你在神女娘娘面前说过的话？ *** 其实，想是早已想通了的，不然她也不会去山神庙还愿，只是理智是一回事，心里过不去难免在意又是另一回事。一直以来，她似乎都做错了：压抑或者放任都不对，就像她决定的那样，顺其自然就好了。 无论前世活了多少岁，她现在总归才十岁，所以不管是想抓住钱还是抓住周睿都不应该是她现在该想的事；同样的，无论十岁的孩子该有什么样子，她总归是多活了一世，没必要因为怕露馅就刻意装嫩，更不必以长者自居——毕竟，她现在才十岁。 想着，苏月一翻身从柜子夹层里拿出了装着几根处理好的人参的盒子，没有打开，只是伸出手指细细摩挲了一下盒面。 原本，她是想着进城吃酒的时候就卖掉的；但是现在想想，也许并不必记着卖，毕竟就算得了钱似乎也没啥用处——之前想的买房置地？别傻了，还是那句话，你现在才十岁啊苏月！周家又没虐待你，你就想着逃离还想撺掇人家儿子跟你一起也太厚道了！ 轻轻呼出口气，似乎卸下了心头的什么重量。苏月把盒子小心地藏回去，又按原样拉了几件冬天的厚衣服压着，才关好柜门决定出门去同安堂找张爷爷唠唠嗑。 *** 一路甩着手，一蹦一跳地走着，大眼睛东张西望。可惜不一会歪着脑袋，考虑了一会，突然又有些意兴阑珊。于是甩甩头，兀自嘟囔一句：“算了，还是不去了吧。” 转身，低着头往回走，闷闷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身后，一个软绵绵地声音突然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哎！你是……周家的小媳妇儿吧？” 皱了皱眉，她不喜欢人家叫她“小媳妇”！抬眼瞪过去，却只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微抿嘴角，眼中带着三分喜悦，三分怯弱，还有三分好奇和一分羞涩，完全没有捉弄看不起的意思。 苏月微微狐疑，晃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见他虎头虎脑的，身上还带着个大白围裙，半晌才恍然想起鲁大娘家的小孙子：“你是羊仔？” 鲁杨站在自家包子铺门口，见她认出了自己，顿时绽开笑容：“嗯！上次，谢谢你们的娘娘果！” 苏月愣了一下，想起他说的应该是上回娘娘果摘多了吃不完，正好周睿想吃大肉包，她顺口说了一嘴让周睿拿点来送人免得坏了可惜；周睿那人虽然霸道，但也并不小气，且确实挺喜欢鲁大娘家包子的，竟真的拿了来。不过，虽是她和周睿一起过来的，但果子毕竟是周睿摘的，怎么也到底是周睿的人情，而且本来只是吃不完才给人家拿过来的，不想人家却记到现在，苏月有些羞赧，脸上微微发烫：“呵呵，没事，大家都是一条街的嘛！”而且，周睿最后不还白得了人家那么多大白包子，多少娘娘果不够本了？ 鲁杨笑着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往自家店里走：“妹妹吃饭了吗？要不要来两个包子？” 被不熟悉的人拉住手，苏月有些不自然，心下恍然竟忽略了他的问题，只关注着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呃，你叫我小月就好啦。” 妹妹这个称呼让她觉得非常不自在，虽然周睿也这么叫，但那关系到底不一样的。 鲁杨不明所以，晃了晃大头，憨憨地笑：“嗯，小月妹妹。” “……”苏月抖了抖嘴角，终于还是没好意思继续和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小屁孩”一般见识。 鲁杨将她按到店里的桌子旁，一边招呼她喝水一边转身跑开。不一会，便见他端着一大盘小笼包颤巍巍走过来：“小月妹妹，来，吃包子！” 店铺本身不大，又堆放了很多东西，过道甚窄，他力气又小，托着大盘摇摇晃晃地避让桌椅杂物，让苏月看着不禁担心他会突然摔倒，不由自主站起来迎接：“唉，你……不用那么客气，我还不饿呢！”额，主要是她也没说要吃包子啊！小哥哥，你这么主动干嘛啊？我今天出来可没带银子…… “呵呵，没事，我跟奶奶说是请你吃的，我奶就让拿这盘了，说不够还有，吃不完就带走！”鲁杨扬起小脸，朝她展开一个灿烂的笑。 苏月一时语塞。见推脱不过，也不好真的“吃不了兜着走”，只能默默接过往嘴里塞：“嗯，好吃，谢谢……羊……哥哥！”呼~好险！差点就把人家外号脱口而出了。 不过，苏月一时舌头打结叫出口挽救的一声“哥哥”明显地愉悦到了小羊仔，他又露出那憨憨地笑容，唇间露出两颗小虎牙：“不客气！小月妹妹喜欢就好！” 苏月吃人嘴软，又面对着他可爱稚气的笑脸，忍不住也朝他咧嘴笑开。 尽管不知道鲁杨为什么会突然请她吃包子，但是鲁大娘包子铺的包子果然不是吹出来的，肉馅的肉厚多汁，肥而不腻，瘦而不渣；素馅的菜嫩而不绵，软而有嚼劲；还有糖馅的，豆蓉、芝麻、花生酥糖……各种风味，俱爽口美味，吃得苏月小肚子圆圆滚滚，不时眯着眼惬意的揉着胃。 鲁杨站在一旁，腼腆地笑着，似乎看着别人吃他家的包子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苏月有些不好意思：“杨哥哥，你家小笼包真好吃！我好久没吃的这么开心了！”以前周睿只买大肉包，她都不知道鲁大娘家的小笼包也那么好吃，结果没忍住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男孩眼中掠过一缕异样的兴奋：“真的吗？” “当然啊！”看她的肚子，像是客套的样子吗？ “那你以后天天来吧！”说完，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鲁杨尴尬地红了脸：“嗯……我……小月妹妹，我不是……唔，我只是……很开心能有人陪我一起吃包子……” 看着他急于解释却又紧张的语无伦次的样子，苏月扑哧一笑，甜甜地道：“杨哥哥，你要这么说，以后我可天天来吃白食啦！” “真的吗？那太好了！” “啊？”本来只是开个玩笑逗他，不想竟听到这样的话，苏月顿时僵住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半响，她讪讪笑道：“呵呵，还是算了吧，我吃的那么多，回头得把你们包子铺吃的关门咯！” “啊……”男孩愣住，想说些什么，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一时急的满脸通红。 “没事儿，哈哈哈！大爷这辈子虽说没啥出息，但是这包子铺也还养的起你哩！” 突如其来的一声打破了沉静，苏月回头，看到鲁大爷和鲁大娘正从后面正屋一齐走来。她急忙站起身打招呼：“大爷大娘好！” “唉！好！”鲁大娘走到她身边，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你叫小月儿是吧？真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苏月笑得弯起眉眼，甜甜地卖乖：“小月不懂事，今儿白吃了您好多包子呢。” “呵呵！”鲁大娘忍不住笑起来，眉目间尽是慈爱：“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要说是别的什么好东西，大娘没有，可要说这包子，难道大娘这么大一个包子铺还能怕了你吃？再说了，是我家杨杨特意请你吃的，这事我们也知道的。” “啊……”被长辈这样当成贪嘴的小孩子对待，苏月窘迫得红了脸，“劳烦您二老辛苦了。” “哈哈！傻孩子！这有什么辛苦的？”鲁大爷在一旁爽朗地大笑，然后又叹了口气，心疼地摸摸了鲁杨的脑袋：“上次你们拿来那娘娘果，我家杨仔可高兴哩！这孩子命苦，没有爹妈，我们两个老的又不中用，只能整天拘着他在家里，难得有人想着他，给他送果子，把他给高兴的哟！老想着啥时候要好好谢谢你们！别的大爷也没有，几个包子算什么，喜欢尽管吃！” 苏月有些汗颜：几个包子算什么？她想说几斤娘娘果才什么也不算吧！他们的热情实在让她受之有愧。 “大爷，那个……我们……就几斤娘娘果，不值钱……再说上次已经吃了您的包子了……这……”苏月有些招架不住他的热情，试图解释。 鲁大娘拉过她的手，叹气：“月儿呀！大娘不是在乎什么值钱不值钱的，大娘谢的是心意啊！我和你大爷，心里看得清的！我杨杨没有爹娘，就是我在镇东那颗老杨树下面捡的——杨杨是个好孩子，可惜跟了我们两个老的，命苦啊！镇上那些孩子，都欺负他没爹娘疼，不和他玩……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哪个想着给他送个吃的玩的，就你和小海想着他了！你们是好孩子，大娘都知道！” 鲁大娘一边说一边抹泪，看得苏月又窘迫又心酸，没想到自己一个无意之举，竟然给他们带来这样的感动。 苏月闻言微惊，转头看着站在一旁低着头的羞涩男孩，不禁有些心疼：这孩子，难怪长成这样怯怯的样子，是因为被欺负的多了吧？难怪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竟还没去学堂。 苏月看着他，微微一笑，又仰头对着鲁大娘甜甜地笑：“大娘，羊……杨哥哥也是好孩子，我、我和小海哥都可喜欢他哩！要是没事儿，让杨哥哥多去我们家玩啊。” 鲁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与受宠若惊的神情。 鲁大娘也高兴得连连拍她的手：“哎！好！好！好！那大娘可真谢谢你了！” 苏月眯起眼笑：“这有啥好谢的？我当杨哥哥是朋友哩！朋友之间，不是就该常来往吗？” “哎！是！是！朋友好，朋友好！小月儿你要是有空，也多来玩啊！” “嗯。”苏月看着兴奋不已的鲁大娘，也不禁微微一笑：朋友吗？嗯，虽然只是情急应付的话，但是她真的很心疼那个孩子，很喜欢他的可爱，而且，毕竟她现在只有十岁，如果真的有一个“小朋友”似乎也还不错？ 至于周睿……不管他喜不喜欢羊仔，他喜欢鲁大娘的包子却是真的，所以不担心他会为难羊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