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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有情岁月催人老

第九章 有情岁月催人老  乐安在前殿祈福,为后堂的两个人创造机会,可惜宋怀信还有守城重任,也待不了多久。两个人就坐在祠堂地上泪眼蒙蒙话凄凉,互相把这将近四年的境遇都倾诉了一遍。有如浮萍的命运都让他们慨叹机缘的捉弄,但却又无可奈何。  白青慈已到及笄之年,宋怀信原本有意带她回乡完婚,却被小慈劝了下来。二人现在分属不同阵营,且不说宋怀信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就是她自己也无法逃脱高欢的魔掌,如果私自回乡成亲,只怕到时候引得上头雷霆震怒,最终累及家人。她与宋怀信心心相印,早不在这仪式证明了,所以她想等到两个人都摆脱了世俗困扰之后再安心成婚,这样也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或者亡命天涯。  宋怀信虽然心焦,却也知道白青慈句句属实,于是只能按下不舍,遂了她的意愿。  两个人争分夺秒,就在这相对安宁的瑶光寺中享受着屈指可数的时间。乐安为这两人感动,一时做主,让寺中女尼准备了些简单物品,又让赵广在外看守,在师太的主持下让这两人拜堂成亲。  这可算千古奇观,一对新人在寺庙里结为夫妇,没有父母媒人在侧,没有红烛洞房等候,甚至没有喜服喜帕或者红色装饰,就这样,宋怀信身着将军大氅,白青慈穿着婢女服装,在寺中一众尼姑和乐安公主的见证下结成秦晋之好。  两个人只是拿出当年分别时互相赠送的信物,在悠扬的钟声里相拥而泣。  师太原本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半路出家的人,何况这婚事是乐安公主安排,她当然乐得相助,不仅为他们主持,还特地收拾出来一处偏僻的屋子给他们做新房。  两个人在简单的仪式之后回到房间,宋怀信看着小慈,抽出随身的匕首,将二人的头发割下一缕,打成结放进了贴身的香囊之中。白青慈明白他的用意,一时忍不住又流下眼泪。  白青慈手中握着那块雨花石小婴儿,宋怀信一手揽着她,一手为她插上当时定亲时送给她的毛笔玉簪,轻抚着她的秀发,低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声音哽咽,宽厚的臂膀愈加用力,恨不得这一刻时间停滞。  白青慈回手抱住他,贪婪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什么也不愿再想。  “小慈,虽无父母媒人,但你我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只是尚未跪拜双亲,我不可……”宋怀信颤声道,“能陪你的时间也不多了,城外各处群龙无首,我已离开太久,恐怕引起怀疑。我永远都记得你是我妻,此生再无他人。”  白青慈听着他沉雄有力的心跳,狠狠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怕下一瞬间他就要消失了。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她哭着将诗中另一句念出来,仿佛这就是无法颠覆的宿命。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宋怀信更加用力地抱住她,似乎这样就能避免分离了,“我会为了你好好活着,咱们一定有长相厮守的那一天。”  “我会一直等你……”  两人沉默一阵,宋怀信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还记得乐安公主曾说过关于伽蓝寺的什么吗?”  白青慈一愣,转念就明白了宋怀信的意思。当日师太侯门相迎的时候,乐安曾对她说——  “洛阳伽蓝无数,我偏独避瑶光……”  “没错,这是赵广告诉我的,而这瑶光寺向来是皇家女子钟爱的庙宇,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  白青慈捂住他的嘴,轻声道:“你我心意相通,这些我已领悟。不论在哪,我都会一直等你……”    拜完堂不到一个时辰,宋怀信便告别众人,伺机离开。乐安怕白青慈心中难过,让赵广继续在外守卫,自己去新房找她。  进了屋子只见小慈呆呆坐在床上,双目无焦,一双手却紧紧攥着什么,生怕被人抢走一般。  她瞄了一眼,看到一个红红的东西,似乎是鸡血石,但是这么大而纯粹的鸡血石实属少见,她猜想那是两人的信物,便没有多问,转而谈起其他。  “你也不用难过,他毕竟是统帅千军的将领,又是宇文泰身侧的得力助手,应该性命无虞。”乐安坐到她身边,耐心劝慰她,“你该担心的是自己,咱们也要回去了,你准备怎么办?高欢那老贼对你的邪念你不会不清楚吧?”  这一句就戳到了白青慈痛处,她闭上眼睛双眉紧蹙,片刻方道:“莫说是现在已有夫君,就是以前我也宁死不从。”  乐安哂笑一声,仿佛嘲讽她单纯:“你宁死不从有什么用?真要准备赴死的话,还来见宋怀信干什么?”  白青慈心烦至极,只能背过身去以沉默相抗。  乐安叹一口气,幽幽道:“你真是幸福的了,所嫁之人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爱人,而我却不能……我却只能任人摆布,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命运。”  白青慈终于将心思转到乐安身上,想到她之前所说必将和亲一事,她忽然有了想法。  “公主,你带我走可好?”她将手中石头放到一边,紧紧抓住乐安衣袖,眼神炽热迫切,“带我离开邺城,去什么地方我都能忍受,我就当你的婢女陪伴着你,只要能离开丞相府就好。”  乐安神情一滞,自己当然喜爱小慈,之前也有过这样模糊的想法,但毕竟从未真正想过能把她带到另一个国家,所以现在听来仍是有些吃惊。  “你……你可想好了?我要去的地方说不定大漠风沙茹毛饮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男人都凶神恶煞,女人都粗鄙野蛮,只怕你在路上就要后悔。”乐安只从后宫中偷听到关于柔然的只言片语,她也不了解这个从未涉足的蛮地外邦,只能凭着想象说与小慈。  但在白青慈看来,却没有什么地方比丞相府更可怕了,何况她现在已经嫁人,更要为宋怀信珍存着处子之身。  “我不怕……只要能离开丞相,能与你相伴,去哪里我都不怕。”  乐安一时激动,高兴得抱住小慈。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快乐的事了……”她感慨一句,没想到自己堂堂皇族竟然可悲到这种地步。  “公主别怕,管他黄泉还是碧落,我都陪着你去。”  “小慈别怕,管他高欢哪副嘴脸,我都救你出来。”    在瑶光寺逗留三日之后,三个人告别寺中朋友启程回邺城。一路上赵广都沉默不语,他虽然原本就讷言敏行,但白青慈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毕竟公主在侧,她也不好多问。  这一夜在野外休息,一觉睡醒的白青慈发现身边没了乐安身影,吓得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赶忙下车寻找。他们三人一路相伴,两个女子睡在马车上,赵广就在不远处守卫。此时却也不见赵广,白青慈心中疑惑,小心翼翼去找他们。  走了没几步,只见嶙峋大石后传出声音,她原本不想偷听,却又想弄明白因果,于是不自觉凑了上去,只听乐安沉声道:“你区区一个副将,如何能入我眼?这次让你出来是丞相所指,非我所愿。”  沉默片刻,响起了赵广浑厚踏实的声音:“公主无需伤我,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也知道自己白日做梦,只是看到宋将军和小慈那样笃定,我心中震撼,所以只想说出来而已……”  片刻乐安抽泣起来,低声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不知道我要风光大嫁的么?就你这穷小子,用什么娶我?”  赵广苦笑一声:“若公主真的只要彩礼便好了……我赵广给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只是我日日在丞相身侧,如何不知你是要和亲——”  “别说了!”乐安厉声制止他,“你是什么身份,敢来搬弄我的大事!”  赵广没想到乐安如此反应,沉默许久方道:“属下并非做痴心妄想的打算,只是,只是想让公主知道……过了此刻便再也不提此事,公主忘了就罢……”  乐安哭声更响,白青慈听得心里酸涩,她已经知道赵广所烦何事,这里也不能再停留,便又蹑手蹑脚回到车上,假装仍在熟睡。  半晌之后乐安也窸窸窣窣回到车中,背对着白青慈躺下了。白青慈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趁着模糊的微光看到她压抑着颤动的身体和声音,一时间感同身受,难过得在心中哀叹一声。  相比于乐安来说,自己果然是幸运之至了,虽然与宋怀信再一次相见无期,但毕竟心心相印,且已成了百年之好,此去经年若再无他日相见,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回到邺城之后,白青慈才知道高欢因战事吃紧回老家晋阳了,这对于她来说简直如蒙大赦,在丞相府里倒也自在起来。赵广身为高欢副将,将她们安全送到之后也去了晋阳。只是乐安公主这一次离开有些仓促,她毕竟贵为公主,没有常人那么自由,所以回到宫中后被禁了足。也不知是皇上还是太后还是谁的命令,反正一时半会白青慈是见不上她了。  不过对于白青慈来说,洛阳之行已经给了她满满的温暖和幸福,她现在就能守着记忆中宋怀信那日渐刚毅的容颜过日子,就连连绵的阴雨天都遮不住她心中的明媚。  而宋怀信离开瑶光寺后立即投入战争状态,他是外城的将领,负责的区域更大,任务更重。金墉城原本就在瑶光寺附近,他当时跟随赵广去的时候还以为只是见见初入军营时的兄弟,所以未同金墉城守将独孤信将军打招呼。幸而如此,否则他在独孤信的眼皮下在尼姑寺中娶妻盟誓,还不掀起惊涛骇浪。  此时虽然依旧风餐露宿精神紧绷,但心中毕竟与往日不同了,他见到小慈安然无恙,还与她结发成眷属,自己仿佛充满了力量和斗志,想要屡立战功好向宇文泰提出娶妻的请求,让小慈在阳光下风光大嫁。  然而战事却不如他所愿,洛阳城守了数月,他们终于收到高欢从晋阳发兵来攻的消息。晋阳是高欢故乡,在那里他根基深稳部下众多,他专门从邺城回晋阳集结军队也正因此。而宇文泰的据点却在关西,他同王思政、韦孝宽等人都据守在长安附近,对洛阳实属鞭长莫及,一时之间“双信”又陷入被动局面,他们带领万余部队做好充分的战前准备,欲死守洛阳。  远在长安坐镇的宇文泰听闻高欢率领二十万大军来夺洛阳,他当即命令“双信”弃城保车,率队西撤。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在中原站稳脚跟,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军队还在,总有再进驻的一天。  宋怀信苦守洛阳数月,一直没有机会返乡,这一次也知道留下来是无谓牺牲了,所以向独孤信告假回家,一来探望双方父母,二来向他们告知已经迎娶小慈的消息。  独孤信欣然准假,宋怀信只骑走了自己的战马,轻装出发。  离家四年,见惯了战火纷飞尸遍荒野的场景,可现在要回自己的老家了,也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不敢正视现实的残酷,宋怀信一直在路上徘徊,一步三撤。满目的烽烟狼藉颓垣断壁,他已经不想再走下去了。但假期只有一天,何况还肩负着小慈的盼望,宋怀信只能强打精神宽慰自己,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回去的时候先经过代水村,宋怀信一路忐忑,然而进村的时候他就已经崩溃了,这里不要说幸免于难的村民,就连房舍都被夷平了。他催马前行,越走越晕眩,越走越慌乱,到后来几乎连缰绳都握不住,直欲坠下马去。  他胸中气血翻涌,浑身酸麻,片刻也忍受不了了,于是快马加鞭朝岳丈家飞奔而去。然而一切没有奇迹,白兆德的家也和村中其他屋舍一样毁于一旦,粗糙的泥草墙残破地暴露在空中,里面已成废墟,毫无生气。  宋怀信甩甩头,强忍住呼之欲出的咆哮,奋力催马在代水村转了一圈又一圈,然而一个生还者都没有找到。最后他筋疲力竭,停在了当年营救小慈的那条小溪边,才发现原本清澈透明的溪水已经浑浊不堪,甚至泛出暗红色,在风力的作用下轻轻摇曳,却已经死气沉沉,全然没有了生命迹象。  连小溪都成了这样,饶是他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中大将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朝着白兆德家和上洛村的方向以头抢地,长跪不起。  离开代水村,宋怀信就调转马头回了洛阳。上洛村距此不过二三十里,那里的情况他已经不能去想。若再见到自己家的情况,他恐怕就回不了军营了。  从此之后,这广博的天地间他只剩小慈一个亲人,若非姻缘牵挂,他现在都有了自我了断的冲动。强打起精神,宋怀信回到洛阳后整饬军队,第二天就跟独孤信带军撤离了洛阳。  这次一别,再见又遥遥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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