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身不由己事事艰 一天之后,白青慈虽然还有些不适,但已经退烧,肆虐的风雪已经过去,草原上恢复了平静祥和。阿那瓌原本想等白青慈大好之后再启程,但想到两个人都已经失踪了许久,部落营帐里慌乱成什么样可见一斑,何况这里是自己躲藏救命的秘密据点,万一被搜寻救援的人找到就不好了。所以他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就准备带白青慈启程。 赤鹄不愧为千里良驹,负担两个成年人外加许多辎重还能飞蹄疾驰,不过小半日的时间他们便回到了白青慈准备打水的小溪边。白青慈下马走到当日躲藏的隐蔽处,看到自己带来的两个水桶已经不见,便想到了一定是派出来找寻她的人途经此处发现了水桶。 她专门到此处想打水回去,原本就是想撇清这两日与阿那瓌的在一起的事实,没想到水桶都不见了,一时间她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走回去吧,我不送了,”阿那瓌看出了她的心思,“我的王庭距此还有半日路程,我要赶在天黑前回去。”说着他将身上的干粮和水都留给了白青慈,“至于该如何圆谎你看着办。” 说罢他也不给白青慈质疑的机会,翻身上马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白青慈无奈,只能坐下来先填饱肚子,休息了一阵之后再上路。现在天朗气清,只要半个时辰她就能走回大帐。 果不其然,刚走进庵罗辰的领地便有人来接她,她回到自己的毡房后发现兰陵长公主在等她。 “小慈!你可算回来了!”兰陵不顾身份地扑过去抱住她,恨不得把她从上到下每一寸都摸遍,好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 “你到底跑哪去了啊?我都快担心死了!”兰陵拉着她就要往外走,“你这太冷,去我帐中。” 白青慈吓得赶紧缩了回来,低眉道:“那是王子和您的大帐,我一个婢女怎么能去……” “没关系,这几天庵罗辰不在,听说是可汗那里出了点事,他赶过去处理了。” 白青慈做贼心虚,闻言一惊,看来阿那瓌被袭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所以庵罗辰才会过去。她虽然心思电转,脸上却还保持平静,仍是欠着身子道:“那奴婢也不能僭越……” “你怎么回事?跟我还讲僭越,”兰陵觉察出她的异样,不由分说拉着她去往自己的帐中,“茹娜,去帮我们烧点热乎的奶茶过来……你得好好给我交代这两天跑哪去了……” 名为茹娜的女仆应了一声便去煮茶了,白青慈不敢强辩,只得跟着兰陵去了她的大帐。 “奴婢前日出去抬水,没想到遇上了狂风大雪,一时迷了路,后来幸亏碰上一个牧民大妈,在她那里休整一晚然后就回来了。”白青慈虚实相生,她不知道兰陵了解多少。 想到搜寻士兵找回来的水桶,兰陵相信了白青慈的解释,于是道:“这里可不比中原,人类的力量无法与大自然抗衡,你何苦只身犯险?而且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那些粗活重活本就不该是你做的,为什么非要为难自己?莫不是我待你不够好?” 听到兰陵真动了气,白青慈赶忙下跪道:“奴婢让公主担心了,请公主责罚……” 兰陵又怎是生她的气,无奈地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坐下,眼角已经隐隐有泪。 “你是我的姐妹,是我的依靠,” 她强忍着哽咽颤声道,“在这荒凉大地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失去了你,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白青慈没想到自己的消失会给兰陵带来这么大的震动,一想到两个人果真如她所言是相依为命,从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今后的惦念又最好扼制,也不禁悲从中来,与兰陵相拥而泣。 恰巧此时茹娜端了热气腾腾的奶茶进来,兰陵不动声色地放开白青慈,恢复了仪态万方的表情,对着茹娜道:“今晚王子不回来,我要跟小慈同寝,你去把她的东西搬过来。” 茹娜应声退去,白青慈却是十分讶异,“公主……?” 兰陵抹抹眼睛,打趣道:“你将我的伤心事勾出来了,不该向我赔罪么?” 白青慈见她已不似之前那么伤心,便也玩笑道:“奴婢愿以身相许……” 是夜,两个女子在寝被中说了许多悄悄话,他们讲到旧日皇宫内苑中的许多逸闻趣事,将一众妃嫔的风流韵事八卦了个遍,还念起故乡的水土与景致,竟说到浓夜沉寂才悻悻睡去。白青慈这几日都提心吊胆精神紧绷,何况还没好利索,所以一直睡不踏实。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迷迷糊糊中被吵醒,居然听到兰陵躲在被子里哭。 她何曾见过乐观开朗说一不二的兰陵这个样子,赶忙坐起来想翻身询问,却发现兰陵只是在梦呓,并没有醒。 她听着兰陵含混不清委屈至极的话语,一时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竟然能难过成这样。只是这个有些熟悉的场景让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月光清冷的晚上,她发现了兰陵与赵广的秘密,于是不由得俯下身去仔细聆听,却发现兰陵在睡梦中带着眼泪念叨的竟然都是“子祥”二字。 赵广,字子祥,516年生人,13岁从军,15岁成为乐安公林榭苑的贴身侍从,一直到19岁成为高欢的副将,才离开乐安公主身侧。他们两人朝夕相处四年,他在黑暗的角落守护她,仰望她,爱慕她。但毕竟身份悬殊,世道混乱,他从未有过非分之想,直到了解到她终将成为和亲工具的事实。 那时候恰逢乐安想帮助宋怀信与白青慈这对有情人在洛阳见面,他在一旁受了刺激,才不管不顾地在月色下对她吐露心声。但他依旧从未奢望能救她于水火,只是希望她能想尽一切理由不要嫁到柔然。 白青慈胸口一滞,仿佛被千斤巨鼎压住一般闷疼着喘不上气。她忽然就慌了神,狠狠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声响。 之前的琐碎渐渐浮现眼前,乐安闪烁其词的话,还有她某些瞬间无法隐藏的哀伤,竟然另有原因! 原本以为赵广只是一厢情愿,公主并没有同样的心思;原本以为乐安不想远嫁异国,她牺牲的只有自由和选择;原本以为她坚强果敢阳光大方,向来不会克扣自己;原本以为她未曾感受过爱情的甜蜜与痛苦所以才能毅然接受和亲,却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自己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啊!! 白青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扭身背对着兰陵咬住被子,眼泪夺眶而出。如果为了保护自己不受高欢的骚扰也是迫使兰陵嫁到柔然的原因之一的话,白青慈恨不得自己也从未得到过幸福。在她和宋怀信甜蜜如糖地在众人的保护与祝福中相会于瑶光寺还最终结成秦晋之好的时候,相隔咫尺的兰陵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她的爱人就在门外啊,就那样默默守护着她保卫着她啊,她却仍要装出一副“你高攀不起”的样子将他拒于千里之外,将自己的心事封存在凄冷的梦中,然后挥别所有的一切远嫁柔然。她比赵广还可怜,她不能将心事表露出来,甚至不能在庵罗辰在身侧的时候好好睡觉,万一那些秘密就不受控制地跑出来了呢?万一庵罗辰有心地捕捉到她的梦呓了呢?她的言行牵动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国家和百万人民。 白青慈不敢再深想,眼泪已经湿了枕畔。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单纯太渺小,整日里总是为了儿女心事伤春悲秋,却从未想过有人是如何自我牺牲来换取别人的幸福与平安。 从明天开始她要正视自己所处的环境与新的身份,她要融入,她要奉献,她不能让兰陵白白牺牲。 刚下了早朝的宋怀信一个人走着。这几天过的风平浪静,他反而有点奇怪,斛律公主和柳如烟都不是守株待兔的人,他不清楚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正神游天外,一个小太监跑过来给他请安:“宋将军,小的给您传斛律公主的话,请您到府上一聚。” 宋怀信眼神一暗,没想到斛律公主的纤纤素手竟然能伸到前朝来。 “知道了,我这就去。” 看来真是不禁念叨,自己才想着情况不对,下一刻就被邀请了。他多少能猜出斛律公主邀请自己的目的,虽然十分反感,但也只能在来人的指引下跟着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到公主府上,何况还是个异域公主,一时拿捏不准姿态尺度,正想着该谦逊一些还是强硬一些,却见到斛律公主竟亲自迎门守候。绕是他心中排斥,仍是不敢怠慢,下马向她请安。 “微臣见过公主。” 斛律见到他从阳光中骑马而来,那英俊神武的样子让她的喜欢更加深重,一颗心早就飞了起来,哪还管得了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将他拉进了府中。宋怀信何曾见过如此嚣张又直接的女子,不由得一愣,顺着她的力道进了前厅,却见果品茶点早已备好,见他二人来了,一众仆婢全都心照不宣地退下,偌大的前厅瞬间安静下来。 斛律也不着急说话,而是在那里亲自动手剥橘子,宋怀信正在想这冰天雪地的哪里来新鲜的橘子,却见斛律连着剥了三个才停手,又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倒掉,给他换了一杯新的。 他可受不了这种礼遇,先开口问道:“敢问今日公主传见微臣,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 斛律嘴角都是掩饰不住的笑,她将剥好的橘子一股脑推到他面前,竟有了小女儿的羞赧之意,“这是初秋时皇上赏赐的水果,我在家乡没见过,所以下人们就帮我镇在阴室里,留存了好些……你快尝尝,这味道可还新鲜?” 宋怀信看着斛律殷勤的样子,身上起了一阵麻意,他起身行礼道:“微臣何敢夺公主所爱?公主有何差遣,不妨直说。” 斛律本也不是惺惺作态的人,她向来干脆利索,此时娇媚不过是因为对宋怀信用情太深不知怎样才好,见他承受不住,便也不再闲扯,开门见山道:“我已请求皇后为你我二人赐婚。” 这一句犹如当头棒喝,宋怀信吓得没站稳,差点绊着凳子坐到地上。这柔然女子都是如此爽快直接吗?他们俩只见过一面啊!而且成亲这种事,怎们能由女方来提出呢?咳……真的是要被她整疯了,宋怀信定定心神,自己已是有妇之夫了啊!还想这些做什么! 斛律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脸色变来变去,又想笑又紧张,不知道自己这样会不会吓到他。但是许久宋怀信也没有说话,斛律只好接着说:“宋将军不必如此惊讶,我们柔然儿女就是想什么做什么,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跟我去了柔然之后,我保你比在这里还要生活舒心,位高权重。” 若非自己是这个倒霉的当事者,宋怀信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听到一个豆蔻少女有这样的言论,仿佛她是个待娶的大汉,而自己是个羞嫁的小女儿。 “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还是你有别的顾虑?”斛律生怕他开口拒绝,步步紧逼。 “公主突然告知微臣此事,微臣有些接受不了……”宋怀信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和盘托出,一时间反而想不出好的理由推却。他恨不得赶紧出现什么突发事件打断这次谈话,他好赶紧去找柳如烟商量对策。 斛律以为他会言辞激烈,没想到只是说难以接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无所谓道:“在我们家乡就是这样,看上谁了就直接说,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宋怀信却等不了她解释,不由问道:“敢问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听他这样问,斛律以为他心中同意,便高兴地实话实说道:“皇后说要好好考察你一番,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她保证,我斛律看上的人准错不了。” 得知郁久闾皇后还没有拍板,看来消息尚未传到皇上耳中。宋怀信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低着头道:“微臣一介山村野夫,配不上公主的金枝玉叶。况且现在天下动乱民不聊生,我国正是用人之时,微臣不可能抛下家国去寻求一己之利,还望公主谅解,请皇后娘娘另择贤婿。” 斛律原本也没抱着十足的把握能一次求得他的同意,毕竟长安城中看上他的家族不乏显赫的权贵与朝中重臣,她只是仗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既然他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理由,自己今天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斛律于是笑笑道:“宋将军真是忧国忧民的好臣子,但你换个角度想一想,你我二人联姻,能换得两国和平,这不也是在为国为民做出贡献么?于你没有任何损失。” 宋怀信一滞,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思路敏捷伶牙俐齿,自己想不出好的说辞,恨不得把已经娶亲的事实告知于她,但想到小慈就在柔然国内,他不敢保证斛律会不会做出什么对小慈不利的事,况且自己还瞒着宇文泰、王思政、韦孝宽等一众上级好友,现在说出来也不会是好事,于是只能忍着,但求尽快脱身。 斛律见他剑眉紧蹙,也不想搞得太糟糕,于是柔声道:“这件事离定下来还有些时日,宋将军可以好好准备一下,有什么不好做的告诉我,我来做。” 宋怀信见她如此坚定,也只能明确地针锋相对。 “望公主见谅,微臣现在并无娶亲之意,万不能接受赐婚。公主乃皇亲国戚,可选之人众多,实在不必为了微臣浪费机会。公主如此有主见,想必也不愿找个心不在焉之人吧!” 听到他话锋急转,斛律不由得皱了眉,从小到大前呼后拥的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慢待,她双手紧攥成拳微微发抖,面色也青白下来,只是神情还保持镇静。 “宋将军,话可不要说这么满,时日尚早,我允许你后悔。何况我斛律看上的人岂有不从的道理?你若觉得我是异乡公主而随意否定,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斛律年纪虽小,说话可还有些分量的。” 宋怀信见她动怒,却也不卑不亢道:“微臣不敢,只是感情之事向来无章可循,公主身份尊贵,绝不可能逼迫何人。是微臣没这个福分,心中对公主只有敬,没有爱。” 这铿锵有力的回绝堵得斛律说不上话,她几乎翻脸,却只能强忍愤怒和屈辱,心中还存着一线希望。 “今日耽误宋将军时间了,请回吧,改日再谈。”她选择了暂时退让。 宋怀信求之不得,赶忙抱拳退下。离开斛律府中,他直奔醉仙酒楼,上去之后柳如烟已经同上次一样泡好了茶在等他,他还未开口,柳如烟已经道:“我都知道了。” 宋怀信见她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禁有些气恼,沉声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柳如烟将新茶推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告诉王将军和韦都督吧,你一个人势力太弱。” 宋怀信梗着脖子不说话,柳如烟劝解他:“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何况纸包不住火,还不如主动一点告诉他们,这样咱们人多力强,也好共谋大计。” 宋怀信仍然不松口,他问道:“你真的没有什么对策吗?” 柳如烟也不隐瞒,“对策倒是有,乙弗皇后现在承安寺中,正是韦都督的管辖范围,叫他找个理由去排查各处便可进去了,再伺机将乙弗皇后和事先找好的替身调换,将她接出来即可。” 虽说计划有些简陋,但也不是不可行,宋怀信问道:“那现在有什么困难吗?” 柳如烟解释:“一是郁久闾氏向来看惯严谨,我们无从下手;二是替身人选不好找,何况还要训练她的言行举止;三是,韦都督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帮我啊!没有理由!” “可是上次……上次你都已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我以为我们三个这里没有问题了。”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这是要杀头的大罪,若非他自愿,我又怎么逼迫?所以这三个难题哪一个解决不了这个计划都不能实施啊!” 宋怀信心中交战,他不想把小慈这么早暴露出来,更不想韦孝宽出事,可是斛律说一不二的样子又让他万分艰难,毕竟关系到两个国家,他不敢随心所欲轻举妄动。 见他难以抉择,柳如烟又劝道:“这两件事相辅相成,现在你帮我吸引郁久闾氏的目光,到时候承安寺事发又帮你吸引她的注意;因着你的关系,韦都督还可能帮我一帮去冒险,而我也会想尽办法让斛律尽快回国,现在时不等人,不可犹豫太久了!” 宋怀信抱住脑袋,愁闷得不想说话,柳如烟知道他左右为难,也不再多说,只是帮他换茶。许久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双眼布满血丝,手上青筋暴突。 “那就麻烦柳小姐明日将他二人再约到这里来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