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延把相机挂在了脖子上,往日温文尔雅的气质,突然多了几分俏皮,倒真有几分像新闻工作者,或是专业摄影师的感觉。 苏玉瑶不由得想到电影里穿格子衬衫背带裤,戴贝雷帽的记者。 或许等待夏天,她也能见到这样的情景。 周瑾延看到他们过来,抬头朝林出荷那边点了点头致意,然后说:“走吧。” 茶肆就在公园的入口附近,苏玉瑶进来时曾路过,三人并肩往回走,路上来来往往有不少刚看完溜冰比赛的人同行。 他们听着别人交谈,谈论刚才的比赛,接下来的安排,偶尔也说几句,气氛意外的和谐友好。 苏玉瑶喜欢这样的气氛。 刚才她还担心三人行,钱从安和周瑾延说话,自己会插不上嘴,在一旁当陪衬很尴尬,但又怕没话找话说,那刻意的模样更尴尬。 还兀自担心了一会儿。 幸而,这些尴尬都没有发生。 两人十分顾忌她的存在,说几句就会把话题扯到她这里,让她参与交谈。 苏玉瑶心里暗暗感激。 公园里好几家茶肆都没有名字,一般熟客都是借用老板的名姓来代指,好比老板叫福伯,那茶肆就叫福伯茶肆。老板姓黄,就叫老黄茶棚之类。 他们去的这家,是唯一难得挂了牌匾的,只是苏玉瑶并不识字,看了也不知道叫什么。 和周围众多的茶肆一样,这家茶肆也是在半坡上简简单单的搭了个棚,但棚搭得比别家要大一些,也更结实一些,里面能摆下好几张桌子。 大概是在这一带挺有名气,钱从安也知道,都没问周瑾延是哪家,沿路边的青石台阶上去,径直就走了过去。 进了门,果然大厅里的几张桌子都已经座无虚席,说话声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唯靠窗有一桌闲置着,位置还挺好,望出去能看到公园的风景。 门边是老板的摊位,摊位下炉子里烧着煤炭,上边笼屉里蒸着东西,热气腾腾冒着。 看到他们进来,老板热情的招呼道:“周少爷来了啊!位置给您留着了,您看要吃点什么?” 周瑾延回头问她们:“你们先点吧,想吃什么?” 钱从安一看就是熟客了,问也不问有什么东西,直接念了一长串名,苏玉瑶没记全,只听到什么生煎馒头、蟹壳黄、灌汤包、虾仁蒸饺…… 她无奈又无措,只得跟着说:“我也要一份一样的吧。” 老板脆脆的应下,眉开眼笑。 周瑾延又点了几样别的,三人才往窗边特意给他们留出的桌子走过去,坐下后立刻有跑堂的过来给他们擦桌子上热茶,客客气气。 周瑾延绅士的给三人都斟上茶,等待点心上来的时候,问道:“你们俩怎么凑到一起来看比赛了?” “我们只是半路遇到了。”钱从安说,“我是和同学一起来公园的,就在这下面的路边,遇到阿满,看她一个人,就约着她一起了。” 苏玉瑶捧着茶盏暖了暖手,听到在说自己,就又把上午和钱从安说的那一套重复说了一遍。 “还要感谢安安姐,要不我还不知道会在里面瞎转悠多久呢。” 钱从安笑得眉目如画:“我也很开心呀,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我又怎么会交到阿满这个新朋友。” 别看钱从安如此天真烂漫,其实比苏玉瑶年纪还大一些。 正说着,跑堂又过来,这回是把他们点的东西送上来,三人的交流被打断,腾出手清了清桌面,让跑堂把满满一桌的东西都放下。 钱从安看着满满一桌子的东西,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开吃。 苏玉瑶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东西,所以图个新鲜,每一样都只尝尝,钱从安还不停的给她推荐,给她夹。 苏玉瑶小口小口的吃,忙得顾不上说话,听钱从安一点不见外,塞了一嘴东西,口齿不清的问周瑾延:“小舅舅,你最近在忙什么呀?感觉很久没看见你了。” “我这段时间在翻译一篇外文。”周瑾延教养十分好,停下来擦了擦嘴巴才回答,“还要监督中学英文教材的编撰和出版,是有一点忙。” “你不是请了关家三小姐帮忙吗?”钱从安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即便那天她没有在现场听说,也有人告诉她。 提到关瑞珊,周瑾延面上礼貌的温柔浅笑多了份真心实意:“嗯,关二小姐偶尔没课的时候,也会来帮忙。不过时间比较急,很快要开学了,还是得加班加点。” “嗯——” 钱从安点点头又问:“小舅舅,我班上有位同学准备年后去外国留学,听他们说外国很好,真的是这样吗?” “怎么说呢,凡事都有两面性。”周瑾延像个大家长,仔细和她分析,“若说学业方面,确实现在西方的教育要比我们先进一些,但在生活方面的话,离家独自在外会很辛苦的。” “你也想去留学吗?” 钱从安摇摇头说:“我不喜欢学习,也学不好,英语尤其差,这样去不了国外留学吧。” “其实只是因为你现在身处在大家都说中文的环境下,所以觉得难,真去了外国,你就会逼着自己学了。”周瑾延安慰她,“不过,既然不喜欢,那就不要为难自己,也不是都非要去外面,留在沪城也能活得很精彩。” “嗯!”钱从安心里好受很多。 这个世上那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要和别人走一样的路。 两人又聊了一些钱从安学业上的东西,周瑾延表示,若是她有什么不懂,可以去找他。 苏玉瑶听他们说着自己完全不懂的世界,想到自己连字都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心里突然有点艳羡,还有几分自卑。 她见到的戴眼镜的人都是有文化的,自己也戴眼镜,却是个睁眼瞎,可真讽刺。 吃完东西,周瑾延要回报社去送照片,三人就在公园门口分开。钱从安硬要陪着苏玉瑶等阿玲来接才放心,两人就各自买了串冰糖葫芦,坐在树下边说话边等。 苏玉瑶没忍住,终于有机会和钱从安单独相处,就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你们和周家人的关系很好吗?” “什么?”钱从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看她。 苏玉瑶已经问出了口,似乎觉得没有那么难堪,便干脆硬着头皮又复述了一遍。 这次,钱从安终于听清了,愣了一下后突然朗声笑起来,问她:“你该不会是以为,我们和周家水火不容吧?” 虽然不好意思,但苏玉瑶确实是这么想的,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不是都说,有钱人家的太太们都面和心不和吗?你们难道不会讨厌小周太太吗?” 这些话,问了谁都讨不得好,说不定有心人听完转头说出去,还会惹一身腥。 但苏玉瑶不明白,她问了。 而幸好钱从安也是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人,听罢了解,也心直口快的回了。 “为什么讨厌?”钱从安咬了一颗山楂嚼着,“小周太太人还不错,周家人也都挺好的,我们两家人关系还可以吧。” 这话真从钱从安嘴里说出来,可是件神奇的事。 苏玉瑶完全无法想象:“沈大夫人难道对沈大爷娶了小周太太这事,心里没有什么想法或者不舒服吗?” “应该是有一点的吧。”钱从安也不是很理解,“我姑妈和姑父是通过别人做媒认识的,结婚前,面都没见过,喜欢肯定是谈不上的,但是一起生活十几二十年,突然丈夫要娶新人,会有一点难过吧。” “不过想通了应该也还好。”她说,“我姑妈不是那种把情爱看得很重的人,她有我表哥,又沈家大夫人的身份,吃穿不愁,身份地位都有了,不可能事事都如意嘛。” “小周太太嫁给我姑父,说来也不能算自愿,她很无奈的,所以怪她也不好。”钱从安回忆了一下。 “我是听我爹我娘说的,说周家以前条件不好,周大爷就是个穷教书匠,偏偏小周太太和我小舅舅都是聪明人,但家里供不起他们一起读书,小周太太不得已就辍学了。” “我姑父从老家来沪城的时候认识她,说挺喜欢的,经过两家商量,就同意他们在一起了。” “那周家现在——” 苏玉瑶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她看周家现在十分风光,还以为是一直这样呢。 “是小周太太嫁给我姑父之后,我姑父资助了小舅舅去外国留学的,周大爷大概也觉得是因为自己无能,才受制于人,所以后来辞了教书匠的工作,在我姑父的帮助下开办了印书馆。” 钱从安笑笑:“其实说起来,我家和她家又有什么区别?我家也是在沈家的支持下发达起来的,没有区别,所以哪有资格说讨厌。” “我姑妈一点也不喜欢应酬,她是个地道的乡下女人,所以让小周太太陪姑父去应酬,她是乐见其成的。” “我姑妈才真正是个聪明洒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