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是那个年幼不知事的小孩子,他的母亲宁秀云也还在,会温柔地对他笑,会讲故事哄他入睡。可是突然有一天,母亲伤心地告诉他说,自己以后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了,然后就离开家门,头也不回地远走,任他怎么哭喊哀求,母亲都没有停下来。他在背后追啊追,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之中…… 那片浓雾吞噬了他的母亲,接着又朝他笼罩过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他淹没,宁远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捏住了喉咙,意识慢慢地在消散……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从远处传来的声音,那声音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一次又一次,明明没有得到回应,却仍然坚持地呼喊着,不厌其烦。 宁远觉得这个女声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那个人喊的名字是“宁远”,可是这个世界上会承认宁远存在的人,不是都已经消失了吗……他带着疑惑想,那就让他安安静静地睡过去吧…… “阿远,别再睡了……我们赢了!是我们赌赢了!你说过要陪我一起见证的,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骗子……”这个女声的音量突然拔高,带着沙哑的哭腔,一下子拨开浓雾,在黑暗中形成了一道刺目的亮光。 宁远的大脑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捶了一下,剧痛之下,他的身体里似乎重新注入了力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雪白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宁远花了两秒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稍微一动,就惊到了旁边守着的人,宁远立刻感觉到有一双手牢牢地握住自己,那双手还在发抖,但抓得死紧,像是生怕一放开,他就又会晕过去似的。 不用想,会守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人。 宁远侧过头,果然看见许妍正坐在病床边,她的脸上全是泪痕,眼睛都红肿了,不知道哭了有多长时间,宁远望着她,心中涌起的情感也不知是怜惜还是庆幸。 他既不想让许妍落泪,但同时觉得,如果这泪水是为自己而流的,似乎能说明有人是在乎他的,这又让他生出一点隐秘的愉悦之情。 许妍见他终于醒来,心里松了口气,随即紧张地问:“感觉好点了吗?” 当时宁远在她面前晕过去的时候,许妍真的吓了一跳,敞开的洗手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而宁远的衣衫上也沾了血迹,看起来十分可怖。许妍连忙打了急救电话,送到医院做完检查后,医生便责怪说这么严重的病情,怎么不早来就医。 想到这,许妍就皱起眉,语气严肃地说:“是不是如果这次你没晕过去,就打算永远瞒着我了?” 许妍将病历摔在床上,怒道:“你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什么?你知不知道医生说……说你如今的情况很危险?” 说到一半时,许妍顿了顿,改了口。其实医生说的更加直白,宁远是癌症晚期,早就耽误了治疗时机,此时身体急剧恶化,医院已经下了一次病危通知,话里话外暗示说要准备后事了。 宁远躺在床上,他的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血色,苍白得吓人。见许妍强压着怒意来质问自己,宁远反倒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我知道。” 他说得十分坦然,看起来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且接受良好,许妍一下子就不知该怎么回话了。 许妍在虐文组工作这么久,也不是没见过得病的人,但那些人都对死亡抱有深切的恐惧,尤其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们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所有,从没有一个人能像宁远这般平静,好似死亡对他而言是种解脱。 “……”沉默片刻,许妍弯下腰,轻轻地将自己的侧脸贴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闭上眼呢喃,“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害怕你像晴晴一样,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压根什么都不懂!” 宁远原本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闻言,手顿在了半空:“……” 许妍之前哭了很久,此时眼睛干涩得厉害,已经挤不出眼泪来了,她拽过宁远的手来替自己揉着眼睛,像是想不出好词来骂人了,只反复地念叨宁远是“骗子”。 “你这样揉下去,明天就不能见人了。”宁远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从许妍的爪子下解救出来,他刚醒,力气还未完全恢复,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觉得疲累了。 但从宁远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力不从心。他不晓得该怎样安慰才好,许妍说得对,他本来就是个职业骗子,骗人是他的老本行,说些漂亮的场面话逗人开心应该不难,可面对许妍时,那套伎俩却全部失效,他半个骗人的字都说不出来。 既然说不出,宁远只能转移话题,问道:“我睡了多久?” 许妍没说话,似乎正在算着日子,从她的表情上,宁远能看出时间一定不短,于是了然道:“那么,邵家那边怎么样了?” 他有预感到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了太久,于是赶着将局布好,就算他这段时间一直昏迷,但邵家应该会按照他计划好的线路跳下陷阱。 “邵文嘉已经因为走私和贩卖毒品的罪名被关押起来了,邵氏集团被他牵连,被提请听证调查,大势所趋,邵氏很快就要倒了。”许妍翻出手机,拿给宁远看,那上面铺天盖地的都是对于邵氏能不能挨过这一场风波的猜测。 在那场订婚宴上,邵正民急火攻心晕了过去,等到他醒过来时,就发现外面变天了。自己的小儿子被“客客气气”地请去调查,大儿子则是被公司股东联名革职,邵氏的股票连续跌破,人们要么就是迅速抛售,要么就是持仓观望,总之形势极其不乐观。 当邵正民发现这个事实时,他又气得差点晕倒,妻子陆美玲急急忙忙找了娘家人帮忙,想要先将小儿子捞出来,结果半点用也没有。 订婚宴上公开播放的那条录音成为了铁板钉钉上的证据,当时在场那么多人,邵家想要压下去,谈何容易?更何况南城的一个小报社第二天就收到了匿名信件,里面竟然就装着录音的拷贝件,那报社当即就将录音转交给了警方,转身就对这事做了长篇报道,因为是独家新闻,连带着这个小报社也名气大燥。 有了线索,调查就容易多了,警方顺藤摸瓜,邵文嘉在黑市上布置的人手被连根拔起,甚至连邵正民三十年前的一些旧账也被重新翻了出来清算。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眼看小儿子是保不住了,邵正民只能亲自发表声明,想着先将公司撇清,能保一个是一个,但这次他估算错了。 邵家纵横南城多年,因与上层勾结,打压得其他公司无法出头,现在终于盼来了邵家落难的一天,其他人岂会不踩上一脚? 墙倒众人推,邵家的洗白非但没有作用,反而将其推向了悬崖边。陆家的权势如今也不管用了,因为邵文嘉被爆出来的事,陆家沾上了贪污的嫌疑,很快地就被别的党羽咬下了马,失去了这个支持,邵氏的处境更加艰难。 “……还不够。”宁远浏览着这些新闻,垂着眸轻声道。 宁远在医院待了一段日子,但以他现在的病情,治疗什么的根本没多少作用,不过是在熬时间罢了,宁远和许妍都心知肚明,但两个人也默契地从不提起。 许妍每天都在宁远和江以晴之间两头跑,宁远见不得她如此辛苦,没过多久就提出回家休养。 许妍望着系统中显示的,还差10%进度条就填满的甜度值,心情复杂地答应了。 她觉得自己果然不是很能理解宁远在想什么,一般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会感觉到甜蜜吗?宁远就不同,他的甜度值在住院期间涨得飞快,几乎是一天一个小跳跃,许妍甚至怀疑如果这段时间里邵家彻底倒了,她的任务就能立刻完成了。 两个人收拾了一下,许妍帮宁远办好出院手续,就回到了那栋别墅中。 躺了这么些日子,宁远迅速消瘦了下来,以前穿着合身的衣服对于如今的他来说都过于宽大了,脸上更是清减得没几两肉,许妍变着花样给他炖补汤,都是无济于事。 这副样子走出去,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病入膏肓的人。 养病的时候,宁远几乎是足不出户,每天就是看看书、逗逗花卷玩,要么就是在许妍做饭干活的时候搬张凳子坐在一旁,托着腮静静地凝望着她,也不出声打扰,好像看见许妍的身影就能满足似的。 别墅里的气氛宁静而祥和,许妍已经很久没特意去打听邵家的动静了,结果有一天突然在网上看见一条八卦,说孟梓柔在邵文嘉出事后火速跟人家撇清了关系,这婚当然是没法订了,但她犹不死心,转身又勾搭上了哥哥邵文晏。 孟梓柔是个什么样的人,邵文晏经此一事算是彻底看清楚了,他被董事会驱逐,自身都难保,又怎么可能理会这个女人。但这事没完,时隔两个月之后,孟梓柔竟拿着自己怀孕的检查单,专门挑了个邵文晏去公司争取机会的时间,堵在大门前哭着要他负责……可想而知,当时跟邵文晏走在一块的还有其他大股东,孟梓柔一闹,他打算翻身的事是彻底黄了,万般无奈,他只好连夜出国避风头去了。 不仅如此,这桩丑闻爆出,邵氏的公众形象立刻跌到冰点,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的人是彻底失望了,邵氏股票完全崩盘,摆在邵正民面前的已经不是保住儿子的问题,而是要想方设法不让公司被那些虎视眈眈的人蚕食殆尽。 这个消息,许妍当笑话讲给了宁远听,谁料宁远却说:“嗯,孟梓柔曾经是邵文嘉的情人,其中一个出事,另一个怎么可能跑掉?她起码会有一个协助犯罪的罪名,证据我已经让人转手送过去,她很快就能进去陪她的好未婚夫了。” 许妍:“……等等,你什么时候做的?” 宁远把玩着手机,淡淡道:“以前出于工作需要,我手上还有很多人的把柄,随便放出一个,就足够让这些人帮忙了,况且邵氏如今人人喊打,又不会有损失。” 许妍:“……”神他妈的工作需要! 她当即勒令宁远在家好好休养,没收了他的手机电脑,不许他分心去关注邵家的情况,并拍着胸脯说交给自己来处理就好。宁远前边答应得好好的,没过几天,许妍就发现他还是有渠道知道外面的消息。 因为突然有一天,宁远像是无心地问道:“你还记得红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