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桃花开。　　不过三月初，绯色已然染遍了整个京城，其中以一字并肩王府之中的桃花为最，远看荼蘼一片，风一动，活似一片流动着的绯云。　　闻道下了早朝换下官服，穿上一身淡青色长袍，问身边的小厮道：“世子呢？”　　小厮恭敬道：“世子同王妃在桃花林。”　　闻道点了点头，扔下一句“不必跟着”大步离开。　　甫一迈入那如梦似幻的粉红桃林，一眼便见到玉玲珑倚着一株桃树，垂眸翻阅手中书籍，那寒霜似的面色忍不住和缓下来。　　玉玲珑似有所感，抬头朝他看来，并不挪步，只等着闻道过去：“回来了？”　　闻道点点头，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柔和的笑来，走近了道：“怎么在这里看书？不会冷么？”　　玉玲珑摇头，合上手中书籍塞进闻道怀里，偏了偏头道：“走吧，小家伙恐高，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闻道有些无奈，道：“恐高还爬树？”　　玉玲珑不以为然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还不知道他的吗。”　　说话间玉玲珑在一株花开的格外茂盛的桃树下驻足，仰头喊道：“小皮猴子，你家大猴子来接你了。”　　一阵簌簌声响，不过片刻，一片浓浓淡淡的绯色里探出一张玉雪似的小包子脸来。闻裕小心地看了看下头站着的两个大人，心里暗自比划了一下，恼怒道：“爹！你站的太远了，等会儿接不住我！”　　于是闻道又凑近了几步，道：“现在呢？”　　闻裕比着还带着婴儿肥的小短手上下划拉两下，满意了，点头道：“爹你可得接住我，我要跳啦！”　　说完闭上眼睛豁出命去似的纵身一跃，“呼啦”一声被闻道接住，还抱着他原地转了一圈。玉玲珑上前来轻轻刮了下他滑嫩的鼻梁，打趣道：“还怕呀？”　　闻裕睁开眼，撅着嘴毫无威慑力地瞪了玉玲珑一眼，蔫蔫道：“娘就知道取笑我。”　　玉玲珑笑着道：“怎么会？我这不是在桃园门口等你爹来么，不然，你还得在这树上多呆上至少一个时辰呢。”　　闻裕并不上当，不以为然道：“娘，你又在骗我了，爹回来之后肯定会问我在哪里的，你就是想看热闹。”　　玉玲珑促狭一笑道：“我要是真想看你的热闹，哪会站那么远，一定就站在你爬的那棵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直到你不好意思地往花里头钻。”　　闻裕脸红红地哼了一声，挣扎着从闻道怀里滑下来，扭着小屁股颠颠地跑远了。　　玉玲珑笑着喊了一声“小心着些”，转头道：“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闻道皱了下眉，道：“西北边境又有些不太平了，西夷有几队人在边境城市劫掠，皇兄想要点将过去镇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个朝臣叫这京城的桃红柳绿姹紫嫣红迷了眼，身子骨都被泡软了，那边境有什么可呆，过去就是吃沙子的份，谁会想要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玉玲珑斜眼看他，似笑非笑道：“你想去？”　　闻道坦然点头：“我想带你和闻裕去。”无奈一叹，颇为遗憾道，“可惜皇兄不许。”　　“你皇兄会许才是奇怪。”玉玲珑道，“这朝中得是多么人才紧缺，才会连这小小的边境动乱都要宗亲皇室前往。他养的是朝臣，是国之栋梁，又不是米虫。但依你所说，朝廷要派兵前往，可能还得多磨一阵子。不过届时，到底还是不是小问题，那可就难说了。”玉玲珑脸上神情像是嘲讽，又像是无奈，“边境蛮夷最擅长的，可不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闻道点头道：“皇兄亦是如此想的。三日后在宫里举办春花宴，借机确定前往西北的人选。”　　玉玲珑一哽，沉默半晌，才神情复杂道：“我是不大懂你们这些天潢贵胄举办的这写作春花宴的大型相亲现场……你们除了成日里举办这个花宴那个酒宴的，就不能有一些有点实际作用的宴会么？比如狠狠打西北蛮夷一个大耳刮子之类的？”　　闻道想了想，道：“其实相亲宴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玉玲珑瞪眼道：“你已经有我了！”　　闻道失笑：“你想什么呢？我说闻裕。”　　玉玲珑道：“你儿子才五岁，急什么。”　　闻道摇头，无奈道：“又不是说让他现在就定下来，只是带他去看看。”　　玉玲珑想了想，道：“也是，小时候多看些美人，长大了就不会轻易被美色所惑。”　　“……”闻道沉默片刻，道，“夫人远见。”　　于是闻裕三日后进宫去开眼见见世面的事情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宴会当天，闻裕一反常态地乖乖束手坐在长席边，脑袋微微低下，腰背笔挺地跪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对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玉玲珑大奇，忍不住伸手勾了一下闻裕下巴，闻裕顺从地略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乖顺地搭在下眼睑，呼吸清浅，显然睡的很熟了。　　玉玲珑哑然，“噗”地一声笑出来，又强行忍住，微微偏头去扯闻道的衣袖，轻声道：“喏，你儿子都无聊得睡着了。”　　闻道小声道：“是之前玩累了吗？”　　玉玲珑悠然道：“大概吧。哎，我本来是说，白左相那儿子前些日子大病初愈，这次应当会一同前来赴宴，让咱家儿子多个玩伴也挺不错的。谁知道人家白公子还没到场，你儿子已经先撑不住睡着了，真可惜。”　　闻道听了，忍不住道：“我怎么感觉你跟儿子错过了你很满意的一场相亲似的……等会儿人来了，你叫醒闻裕不就可以了。”　　“这不一样。”玉玲珑瞥了眼闻道，也懒得说哪里不一样，转头看看自家小包子，一时手痒，拿手指去戳他脸上藏起来的小酒窝。　　还贱兮兮地挠了两下。　　于是闻裕硬生生被他娘挠醒了。　　闻裕很是茫然地睁开眼，小幅度转动脑袋四下里看了看，果断伸手拽住玉玲珑宽大的袖摆，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尽力板着一张小脸，努力严肃道：“娘，你太不道德了，怎么可以扰人清梦呢。”　　玉玲珑忍不住打趣道：“清梦？你确定不是麻辣鸡丁，青椒炒肉，红油莴笋，麻婆豆腐？”　　“……”闻裕忿忿道，“娘，在你眼里，我除了会吃还会做什么？”　　玉玲珑道：“哎呀，这个可就多了去了。比如说明明恐高还非要爬树，看到喜欢的玩具就满地打滚地撒娇，摘了好看的花儿送给漂亮的小姐姐，上次还抢了弄墨的青玉狼毫……”　　闻裕忍不住道：“闻弄墨说送给我的！不是抢的！”　　玉玲珑屈指在他额头轻轻敲了下，道：“你是兄长，要懂得尊老爱幼知不知道？不要万事只想着自己，也不要整天算别人欠了你什么，你又送了别人什么，整天算来算去的，不累的吗？人呢，不要太过斤斤计较，不然，最后受苦受累的也只会是自己。”　　闻裕瞪着眼睛，后面的话没怎么听懂，被他自动忽略，抗议道：“他算哪门子的幼？我也才五岁啊！”　　玉玲珑轻声一叹，偏头想了想，看起来是要揪着闻裕来一顿意义深远的“爱的教育”，正值此时，白左相进了浣花殿。　　闻裕听到动静转头看过去，视线落在白左相身后之人身上，一时间眼睛发直，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白左相身后跟着个五六岁的孩子，玉雪似的一团，叫一张小披风裹着，脸色虽说有些苍白，唇间无半分血色，但那双眼睛清泠泠的，眼睫微垂时映着那雪似的白皙面颊，跟个小大人似的。抬头看人时，叫他那双眼睛随意一扫，闻裕只觉得自己那颗小心脏噗通噗通跳的特别欢快。　　那孩子似有所感，眼神落在他身上，闻裕立时不同玉玲珑争辩了，乖巧地坐好，稚嫩的脸上挂起一抹灿烂的笑来。　　白玺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闻裕心底一阵失落，整个人都蔫了似的。玉玲珑见他如此，心底颇觉有趣，忍不住悄悄挪到闻裕身边，不动声色压低声音道：“儿子，咋啦？”　　闻裕不甘心地盯着白玺的背影，看着他跟着白左相四处见礼，心不在焉道：“没怎么。”　　玉玲珑故意道：“你眼睛都要落在人家身上了，还说没怎么呢？诶，跟娘说说，想啥呢？”　　闻裕视线不错，道：“他长得真好看。”　　玉玲珑道：“哎哟不得了，你还知道什么是好看呢？”　　闻裕道：“不是你说的吗，长得好看的人一看就喜欢。我很喜欢他，就觉得他好看。”　　玉玲珑喉头一哽，依稀想起来似乎的确是有过这么一回事，但又不甘心被儿子这么堵回来，不怀好意道：“你很喜欢他？”见闻裕点了头，便道，“那行呗，你去问问他喜不喜欢你，愿不愿意给你当媳妇……”玉玲珑暗自拂开闻道扯她袖子的手，继续面不改色地忽悠人，“他要是现在不愿意也没关系，等他长大了，知道你的好了，说不定就愿意了呢。”　　闻裕一脸纠结地道：“可你昨天才说我一点都不好，就会给你添堵，恨不得把我塞回肚子里重新生过一遍……”　　玉玲珑道：“谁让你动你爹给我的定情信物的？你要乖乖的，要听话，不要调皮，要对他好，一直一直喜欢他，他就会觉得你好了。”　　闻裕似乎被玉玲珑坑怕了，此刻并不是很信任她这番话，将信将疑道：“真的吗？我对他好，他就会喜欢我，跟我一块儿玩了吗？”　　玉玲珑肯定点头：“这是当然的啦。对了，娘偷偷告诉你啊……”说着将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道，“你要跟他交朋友呢，就不要害羞——哦，你从来不知道这俩字咋写。直接跟他讲喜欢他，最好是一上去就叫他哥哥，他就会喜欢你了。”　　闻裕一脸怀疑：“叫哥哥？”　　玉玲珑气定神闲道：“是呀。你别不信，我当初就是这样跟你爹在一起的。不信你问你爹。”说着一把将闻道扯过来，问道，“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闻道一懵，半晌才红着耳根点头：“嗯，特别……喜欢。”　　于是玉玲珑将闻道推开，继续一脸认真地忽悠小包子：“你看，我没骗你吧？”玉玲珑悄悄打量了一下白左相的行进方向，抓紧时间道，“不要害怕地上吧，告诉他你……唔他过来了！加油儿子！”　　白左相领着白玺在他们这张长席前站定，朝闻道一拱手道：“王爷。”　　闻道起身回礼道：“白左相。”　　白左相伸手一引道：“这是在下独子，白玺。白玺，快过来见过王爷。”　　白玺听话地上前，一揖道：“白玺参见一字并肩王。”　　闻道道：“起来吧。先前听闻白小公子身体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白左相道：“劳王爷挂念，已经痊愈了，只是身子骨还有些虚，再养养便好了。”　　闻裕眼巴巴地看着白玺，白玺就是想忽视也做不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闻道见自家儿子这幅模样，再想想先前玉玲珑那一番话，还真挺怕自家一向不怎么规矩的儿子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好在白左相也就是带白玺过来见个礼，这会儿便要回自己的席位了。　　闻裕看着白玺转身，心里一急，忍不住喊道：“白玺哥哥！你……你等一下！”　　白玺脚下一顿，疑惑转身。　　侍立在闻裕身后的宫人先前依稀听见玉玲珑母子的对话，这会儿猜出来这位小世子可能要说些惊人之语，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闻道看着闻裕那张焦急的小脸，觉得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这种预感很快便应验了。　　闻裕站起身，白玺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小了对方听不见，索性喊道：“我、我很喜欢你！等你长大了，就、就给我当媳妇！好不好？”　　一直注视着这里的百官：“……”　　刚进门的皇帝：“……”　　白左相：“……”　　闻道：“……”　　玉玲珑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闻裕怒目而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猝不及防听见白玺轻声答道：“好。”　　白左相：“？？？”　　儿子？你还是我儿子吗？　　闻裕红着脸，一脸呆滞：“你、你说什么？”　　于是白玺道：“我说，好。”　　玉玲珑“嘎”地一声，不负众望地，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