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秋夜凉,漫漫黑夜淡火光。
这是张崇义苏醒后映入眼帘的景象,天黑到不能再黑,不知时辰。
他躺在马车里,身上裹着被褥,隐约嗅着郦宛丘的甜香。他里里外外都感到疼痛,手臂上绑着厚厚黑布。
抬头看到一张稚气脸蛋趴在他身上酣睡,自是秦无衣。她眼睛微微红肿,明显哭过。
施师和郦宛丘一左一右斜斜靠着打盹,他轻轻哼了一声,秦无衣和施师睡得跟死猪一样,倒是郦宛丘第一时间惊醒过来,夜明珠般的大眼睛秋波流溢,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张崇义口渴难耐,轻声道:“给我水!”
郦宛丘俯身蹑手蹑脚找出水袋递给他,他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缓一口气,仰起脖子将水全部喝干,水袋还给郦宛丘,虚弱道:“你睡醒了?你这二姨下手有点狠,给你下这么猛的迷药。”
郦宛丘并无异样表情,似是默默接受安排,平静地看着他,弯腰替他擦拭嘴角的水渍,歉然道:“是我连累你了,施师把船上的事情都对我说了。”
张崇义微笑摇头道:“不说这些了。”
转头看向车外,除了熊熊篝火,触目所及都是黑魆魆的,瞧不清楚置身何地,忧虑道:“这是什么地方?安不安全?”
郦宛丘指着火堆旁边说:“是谢方中谢大侠带我们来这里的,这是个隐秘的山谷,四周全是悬崖峭壁,只有一个狭窄的入口,掩映于重重树木之中。谢大侠说这里应该安全,不容易被人发现。”
张崇义讶异道:“谢方中?这人当真侠义本色,我没看错他,换了其他人,不趁着我昏迷落井下石,就颇为难得。”
不远处的篝火旁,一个雄浑的声音悠悠响起:“四公子过誉了,在下决定去幽州投军,公子金口一诺答应我了,以后公子就是我的主公,我自然要保护公子的周全。”
张崇义挪动手脚,伤势虽重,行动倒是无碍,掀开被褥将秦无衣包住。
郦宛丘惊讶道:“你要做什么?”张崇义弓着身子爬出马车,道:“我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郦宛丘柔声道:“你身上的伤势颇重,谢大侠说要休养十天半个月,你不要起身了,好好躺着吧。”
张崇义踉跄钻出马车,举目四望,四周全是巨石树木,旁边有个水潭,谷里没有风,倒比外面温暖。
谢方中坐在篝火旁,火堆上挂着一只兔子。
张崇义走向篝火,郦宛丘猫着腰跟下去,伸手搀扶着他。
谢方中连忙搬来青石板,张崇义没有立刻坐下去,而是推开郦宛丘,轻轻的手舞足蹈,打起一套慢拳。
郦宛丘关切道:“你不要乱动呀,小心使伤势加重!”
张崇义手脚不停,淡淡道:“练武之人要求动静相宜,体用双修,如今我气息凝滞散乱,活动四肢可助血脉畅通,对伤势有益无害。”
郦宛丘也就随他去了,抱着双漆静静坐在石板上。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张崇义脸上浮现淡淡红光,额头渗出汗珠,显得越发精神,遂回到火堆旁坐下,郦宛丘顺势握着他的手托了一下。
二人这番肢体亲昵动作,瞧在外面眼里纯属自然,毫无生疏隔阂。
张崇义看着谢方中诧异道:“怎么突然要脱离朝廷武英阁,去幽州投军?”
谢方中低头翻转烤肉,顺手添了两根柴,淡淡道:“自然是不想再帮那座皇宫做缺德事了。”
张崇义平静道:“当初为何要加入呢?”
谢方中调整呼吸,抬头迎着张崇义的目光,苦笑道:“公子,你是侯门公子,你眼中的江湖人是什么样的?”
张崇义思索片刻,悠然神往道:“大概是快意恩仇,锄强扶弱,独来独往,四海为家吧。”
谢方中涩然道:“听起来很豪迈很美好,是不是?大概所有人都忘了,江湖中人也是要吃饭的,对食物的需求比普通人更强烈。
大多练武之人,除了懂点拳脚功夫,于经济事务上往往一塌糊涂,只有极少数的名门正派才富贵有余,不愁吃喝。
那些不善营生的江湖中人,必须要找个富贵靠山,安身立命。
普通角力级别的武夫,自然可以去地主官吏家里当个护院。
武秀以上的高手,随着水涨船高,心高气傲,只会往上寻求更大的金主。
朝廷,是所有金主里地位最高,待遇最好,最为体面的。
我这个门派叫风行剑门,在江湖上勉强算是二流门派,风行天上剑法也是二流剑法,辛苦练个十几年,勉强能够跻身武秀高阶,不上不下。
我们近两代掌门都没有经济才干,弄得穷困潦倒,到我师父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心高气傲,瞧不起地方豪绅官吏,就找了条门路,带着我们投奔武英阁。
武英阁舍得给真金白银、宫廷美女,对江湖中人来说,自是理想的栖身地。
但这几年那位皇帝陛下好色无厌,荒淫无道,到处搜罗美女,武英阁更是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明里暗里帮皇帝抢回去的漂亮姑娘,就不下于两百人,还逼死了几十个。
这些亏心的龌龊事,我早就心生厌恶憎恨。前些年碍于师门大恩,身不由己,但三月份我师父已死,我早就想脱离武英阁,另寻去处。
幽州百年来为国镇守东北门户,正是我等大好男儿的用武之地。”
那兔肉散发出浓郁香气,谢方中撕下一条兔腿递给张崇义,张崇义刚抬起手,郦宛丘半路抢过去,放在樱唇上吹了吹,用雪白小手撕下一条送进他嘴里。
张崇义微微一怔,已定下侍妾身份的施师都未如此温柔待他,这个尚未确定身份的郦宛丘倒是更贤惠贴心。
他也不抗拒,张嘴接住,心里满是柔情蜜意,这一掌挨的物超所值。
要是多挨一刀,她会不会直接宽衣解带,以身相许呢?想到这里,不禁面露旖旎笑意。
郦宛丘嗔道:“你笑什么?”张崇义呵呵一笑,哪敢直言相告。
谢方中暗道:“难怪这位郦小姐胆敢逃出驿馆,原来是和四公子私定终身。这对金童玉女倒是天作之合,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修成正果。”
张崇义吃了几块肉,脸色更增红润,顺口道:“我大概昏睡了多久?这是什么地方?”
谢方中道:“从上午你昏倒在船上,到现在应该是亥时,你昏睡了六七个时辰吧。为了摆脱武英阁的追踪,我们在祥云古津登岸后,我驾着马车在北岸绕来绕去,现在连我都分不清到底身在何处。
只知这一带是铁桶山的区域,方圆数十里内有上百座外观造型差不多的圆筒山谷。武英阁的高手要想找到我们,要一座座山谷去搜一遍,至少要好几天。
你有伤在身,我武功低微,不是他们的对手,先在这里躲几天,修养修养吧!
以公子你的武功,只要能恢复七八成,一般的武英阁高手都不在话下,到时候我们再出谷。”
张崇义盯着火堆,怔怔出神道:“倘若武英阁大举来袭,甚至调动附近郡县兵马搜山,我们恐怕躲不了多久。”
谢方中把剩下兔肉撕成长条,悬挂在一根树枝上,摇头道:“不会的。前几天金大将军进宫大骂一顿,皇帝应该不敢再动用朝廷官兵搜寻郦小姐,只会偷偷派遣武英阁的人行事。
这两年秉性正直的高手纷纷离开,武英阁只剩下一百多人,这几天大家分头行动,散布在京城周边各地,追到大河边的最多只有四五十人。
武英阁的人互不统属,各怀鬼胎,都盼着自己偷偷立功领赏,根本不会通气报信,知道我们逃到北岸的不会有几个人。
公子大可在这安心静养,山里的野物遍地都是,旁边就有泉水,我们不愁吃喝。
我已在谷口布置了几道陷阱,即便是不能杀几个人,也能提前示警,我们守株待兔,来一个杀一个,看谁能奈何的我们。”
张崇义大感欣慰,对谢方中不由高看了几分。
此人不但光明磊落,慷慨豪侠,更是思路清晰,做事周到老辣,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干将,这样的人可以收为己用。
幽州的军政大权,他无权继承,也不敢争抢,幽州的各种势力,他不能触碰,唯恐遭到父亲和大哥猜忌。
但如果能在江湖上从无到有,培植自己的势力,再去其他地方开天辟地,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他这趟游历江湖,本就存着给自己找一个好去处的念头,他可不想在幽州碌碌无为,守着财产虚度此生。
这时候马车里的施师悠然醒来,慌慌张张走下马车,来到张崇义身边,埋怨道:“都伤成这样了,怎么不在车里躺着?东西可以送到车里去吃。”
见张崇义和郦宛丘肩并肩贴在一起,郦宛丘默默给他喂肉,心里不禁生出嫉妒。
那块青石板只够坐两个人,她便是想蹭到他身边,也没有落屁股的地方了,四处寻找石板。
谢方中不清楚施师的身份,也不知道她和张崇义的关系,连忙从不远处搬来一块较小的石板,放在篝火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