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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

“先生,魔师庞斑已动身前往慈航静斋,再有四五日便可抵达。”  说话的,是城中艳名最盛的薛凤笙。她在新近评出的胭脂榜上名列第十,是唯一登榜的青楼女子。薛凤笙才貌皆高,平日里对落魄士子更是慷慨解囊。这些士子中有不少也做到了清流文首,对当年提携自己的美人自然感念,几番诗词唱和,使得薛凤笙名声越发远扬,即便身后并无势力,也没有几个江湖势力敢在薛凤笙的含韶楼里放肆。  薛凤笙平日里极少留宿,闭门谢客也颇为常见。今日不仅登堂入室、还令这等美人恭顺服侍的,却是个一身宽袍广袖也未束发,独自下棋的年轻女子。她手指纤长,欺霜赛雪,如同玉雕般莹润。虽在下棋,她指间却无棋子,仅仅漫不经心地指尖轻敲,便有一枚枚棋子如活物般跃出棋盒,按照下棋者的心意蹦跳落在棋盘上。  见季彖没有说话,薛凤笙小心地问道:“先生曾提及要与魔师一见,不知先生是等魔师离开慈航静斋后再现身,还是之前?”  听到她疑问,季彖笑了笑,眸中却无半分笑意,不答反问:“让我猜猜…你总不会是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与慈航静斋殊途同归了?”  薛凤笙是她初来此世时便埋下的棋子。无论盛世乱世,谍报总是第一要务。青楼夜夜客人往来,鱼龙混杂,是最好的情报交接之所。所以她难得教了眼前机敏女子如何待人接物,如何辨别明珠鱼目,如何诗文应对。聪明之人都思虑极重,也难怪她动心和慈航静斋秘密往来。  薛凤笙一震,下意识地弯下了腰:“凤笙不敢。”  季彖的确很好说话,也非动辄苛待试探属下之人,手上沾染鲜血更是比寻常江湖客都少上太多,但她知道季彖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季彖一笑置之:“你可怨我这次胭脂榜上仅将你列为第十?”  江湖中常有诸如十大美人之类的评点,但少有榜单可以令人心服口服如黑榜。毕竟黑榜是有目共睹以生死定排行,美人则各有千秋。爱只可远观的白玉美人之人多半认为出身风尘的女子没有大家风度,爱风流佳人的说不定觉得白玉美人冰冷,没有诸般妙处。胭脂榜横空出世,点评的理由无不恰到好处,极为少见地被大多数人认可,引来不少人猜测评点者究竟是哪一位翩翩公子,很少有人会想到竟是位女子所定。  薛凤笙越发弯下纤细美人腰,目光只敢停留在季彖衣摆处绣着的繁复缠枝莲上:“先生肯将凤笙列在榜上,已是凤笙之幸。”  季彖以银勺挖出一口薛凤笙亲自剥好的枇杷入口,不紧不慢地说道:“胭脂榜本想只以美貌论。可惜美人如名花,多半须得细心温养才美得惊人。盛世多美人,乱世多任侠,和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一般无二。”  薛凤笙若有所思。  枇杷味甜,季彖满意地点点头,又取了一勺:“黑道有黑榜,可惜不列白道高手,若是我再定出一张……”  薛凤笙柔声道:“以先生之才,自然轻而易举。”  季彖依旧盯着错综复杂的棋局,自始至终一眼都没投给这有一身雪白柔嫩肌肤、号称在床.笫之事上宛如娇软玉兔的美人:“劳心费力而已。真要是定了出来,上榜的想杀我,没上榜的也想杀我。”她轻敲棋盘,一枚无气白子跳出十九道中,落在倒置的黑漆盒盖里:“这座城太小了,可小也有小的好处。你想去京师吗?”  薛凤笙柔顺低头,露出一截如玉后颈:“凤笙听先生的。”  季彖终于从棋盘里抬起了头,看了看正垂首恭敬站在她身侧的薛凤笙,垂在袖中的左手拇指轻轻掐了掐食指二节与中指三节,这才说道:“也罢,你还是别踏进京师那池子浑水了,留在此地也有此地的机缘。”  她轻轻以袖扫去棋盘上的棋子:“教好灵妃,自己小心。”  “是。”薛凤笙恭敬答道。待到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时,季彖已然悄然离去,只余下一枚黑子留在天元的位置上。  离了含韶楼,季彖重回自己的马车上,便向慈航静斋的方向而去。  她虽不及母亲那般养尊处优,也不如父亲愿为一盘棋步履匆匆,自然不会自己驾车。她仗着自己于围棋一道上堪称国手,和一位马场主人下了三局棋,三局皆胜,赢得了一位一流马师,一辆轻便舒适的马车,以及亲自挑选两匹马的机会。季彖不会相马之术,却会阴阳谶纬,轻而易举地挑出了两匹良驹,只让马场主人多叹了几口气。  季彖踏上马师早已置好以供踏足的箱子,坐进了马车,吩咐道:“去帝踏峰。”  车内燃好了她指定的香料,季彖吸了口清冽木香,踢掉足上的鞋袜,倒在铺设的绵软皮毛上。她躺了半晌,才翻身起来从矮柜里取了瓶果酿,为自己倒了一杯。杯盏用的是寒玉,半杯清凉甘甜的果酿入喉,季彖舒慰地长叹了口气。她随手将杯盏搁在矮柜上,以一件轻便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展开一张十九道棋盘,一手掐算,另一只手散乱无章地随意在棋盘各处不停落子。  白子纵横交错于棋盘之上,偶有十余枚黑子落在中局。大批黑子独独在一角占满,更有一支黑子孤军如入无人之境,在犬牙交错的白子地盘劈开一条道路。  若是有人拿来一张地图叠加在棋盘之上,便会发觉白子落处俱是名门正派所居之处,大片黑子恰好落在元蒙,那一支黑子更是魔师庞斑一路行来的路线,丝毫不错。  季彖所藏棋盒除两盒一黑一白的云子外,更有一盒琉璃棋子。她又在棋盘上洒下八枚琉璃棋子,艳彩者有四,碧翠者有四。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没落下最后一枚握在掌心的艳彩棋子。  待到琉璃棋子落完,季彖按了按隐约有些晕眩的额头,手指轻轻抚摸着棋盒内俯视若点漆仰视若碧玉的黑子,喃喃自语:“薛凤笙起了异心,好在我也只想要灵妃这颗棋落子生根。你说他怎么就能下棋三十载都没出过事,而我才不过落子有九就毁了一颗?我看人的眼光就真这么不济?”  她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转而从棋盒里挑了个稍大一些的黑子落在居中偏左的位置,以及稍小一些的白子与它一线之隔:“唔,慈航静斋撞上魔师庞斑,是魔师折戟沉沙,还是言静庵慧海覆舟,要不要先算一次?也不知道此世的天下第一武功如何,仙人九成九是没有的,是内景还是紫虚?”  她凝神闭目准备算它一算,最后还是怠懒性子占了上风。将棋盘连同棋子推到一旁,季彖取出一匣子藕丝糖,塞了一块入口。含着丝丝甜意,季彖懒洋洋躺在车内,望着随风时有摆动的帘子外的一线碧蓝,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只留下睡前最后一丝在此世之人看来颇为大胆的念头。  但愿这魔师能有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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