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闵哭了。　　　　眼底泪光闪烁。始终只落下来那一滴。他手腕掐着姬澄，眉宇神色挣扎，手下却没有一分留情。　　　　姬澄对上他隐忍的眼泪，似乎明白了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了。贺元闵当真没有认出她吗。姬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恐怕未必。　　　　如果是愤怒，如果是恨有人冒充姬澄。贺元闵最初的反应是对的，无论是让人划破这个冒充者的脸，还是让人剜掉这张相似的脸。　　　　姬澄都能明白他的愤怒。尽管过激了些。　　　　可贺元闵哭了，手腕微微颤抖，连小臂都恐慌的停不下来。眼泪抑制不住汹涌出来，泪水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视线……同样模糊了和嘉皇有九分相似的那张脸。　　　　似乎看不清姬澄这张脸，就能狠下心一般。　　　　杀一个和姬澄长的有几分相像的女孩儿，有这么痛苦、难以下手吗。　　　　从刚才要愤怒的让人剜下这张脸来看，贺元闵并不是爱屋及乌，对姬澄相似的女孩儿下不了手的人。　　　　那贺元闵在哭什么，他在不舍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他明知道眼前的姬澄有可能是真的。也要佯装认不出、认错了，痛下杀手。　　　　姬澄心灰意冷。　　　　喉咙间的手越扼越紧，姬澄想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遂不再做无助状，肘尖发力，朝贺元闵腹部击去。左手抓着贺元闵手臂麻筋，反扭脱身。弹腿踢向贺元闵下颚。　　　　姬澄的拳脚功夫是周唐所教，和齐泽、大周、十二国传统武技皆有不同。　　　　贺元闵眸中闪过一抹杂色，微微欠身，姬澄足尖擦着贺元闵下巴，一闪而过。　　　　咸阳殿外的侍卫听到动静，一齐冲进来，“护驾！！”贺元闵被侍卫团团围在中央。　　　　“咳咳，咳，咳咳咳……”姬澄呛得半天喘不过气，松开手。露出脖子上淤青的掐痕，淤青慢慢由紫变红，露出狰狞的痕迹。　　　　贺元闵目光落在纪氏脖子上，眼神微妙。他嘶哑着声音，求安心般的问姬澄，“你是谁？”　　　　“咳咳咳……咳咳……”　　　　整个大殿内只有姬澄接连不断的咳嗽声，肺都要咳出来一般。贺元闵心揪在一起，质问道：“你到底是谁。”眼中晦暗不明。　　　　咸阳殿侍卫心中愕然，却谁都不敢回头看激动的贺元闵一眼。　　　　“咳咳，咳……福安镇，纪五。”　　　　“纪五，纪五。好个纪五。”贺元闵冷笑连连，近乎偏执的问，“我再问你一遍，谁教你的那些话。”声音隐隐期待，贺元闵自己都没发觉。　　　　姬澄脑中飞快的转着，若四王真的曾吃过‘宛如嘉皇在世’的亏。”　　　　那么，这个‘嘉皇’要么长的和嘉皇陛下一模一样，要么是在其他细微之处取信了几位殿下。　　　　比如，记忆——用嘉皇陛下和几位殿下相处的点点滴滴，来佐证身份。　　　　姬澄方才拿嘉皇和贺元闵第一次见面试探来看，十有八九是记忆相关。　　　　如果是记忆细节的话，知情人只有嘉皇和五王。　　　　段祝衡已死，五王从小一起长大。　　　　那么，事无糜细将这些琐事告诉‘假嘉皇’的会是谁呢？　　　　姬澄凝视着贺元闵，贺元闵苍白的脸色闪过一丝激动，站在团团围住的侍卫中央。姬澄道：“我……”　　　　话未说完，宫人捧着托盘，托盘里分别放着白布、弯刀和匕首。宫人战战兢兢的问中州王，“殿下，可还要动手？”　　　　贺元闵目光从托盘上扫过，最终落到纪氏脸上。他哑声道：“回答本王。”　　　　姬澄感受到他的威胁，笑了笑，撑着柱子起身道：“贺元闵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啊，满殿愕然，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中州王说话。侍卫们这下再也忍不住，纷纷扭头看着贺元闵，只等他一声令下，将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女狂徒乱刀砍死。　　　　贺元闵沉默片刻，示意侍卫让出一条道。侍卫首领试图阻止，被贺元闵训斥下去。　　　　哒、哒、哒，贺元闵一步步朝姬澄走去。步伐缓慢，节奏清晰。故意折磨人一般。　　　　良久，贺元闵终于走到姬澄面前，他微微低头，扑面而来的雅香混着积年的中药沉杂，凝成一股平和的味道，让人不自觉心旷神怡。　　　　味道并不难闻，有点像姬澄以前在颐宫时，常给帐字里熏的安神香……还有些沉榆香的味道。姬澄心里重重一沉。　　　　沉榆香是黄帝封禅时燃的古香，大周重礼仪，每逢重大国祭，皇帝禅位、册封太子都会在祭奠上燃上此香。香味数月不散，历久弥新。　　　　姬澄目光复杂凝视着贺元闵，四目相对，彼此都在打量对方，谁也不甘示弱先一步躲闪。电光石闪间，姬澄忽然意识到这是两年后。　　　　今年是颐昌二十五年了啊。　　　　姬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避开贺元闵的眼神。睡过去两年就是这点不好，总是习惯性将时间停留在自己未沉睡前。嗤笑一声，瞧瞧，她在想什么呢。　　　　即便贺元闵就是周承贺，是南崇山秘密册封的大周太子。沉榆香再经久不散，也不会时隔两年还能让人闻到，一点混杂的气息都没有。　　　　果然，她还是对那个‘贺’字耿耿于怀么。　　　　姬澄陷入沉思，殿内更寂静了。　　　　贺元闵开口打破沉默，耗尽耐心道：“你要和本王对视到什么时候。”　　　　姬澄道：“一半。”　　　　“什么？”　　　　“我说，我有一半可能是真的嘉皇，一半可能是其他三王派来的奸细。中州王要赌一把吗？”她笑盈盈的看着贺元闵，这一笑，光彩四溢。九分相似也衬成十分。　　　　贺元闵别开脸，她的声音仍喋喋不休在耳旁响起。　　　　姬澄声音轻快道：“殿下猜我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偏头，语气活泼，像个真真正正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调皮促狭的年纪。　　　　贺元闵眉宇不耐烦的冷意，正欲张口说什么。　　　　姬澄打断他道：“中州王有一半胜算哦。”她掰着手指头冲贺元闵数，“真的，假的；嘉皇，奸细。你看，五五开。”　　　　贺元闵一把拍掉她伸出来的巴掌，怒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赌。”贺元闵不屑一顾，病态脸上尽是嘲讽。　　　　姬澄浑不在意，收起嬉皮笑脸，冷静沉着地道：“阿闵，我不好容易活下来，你要再杀我一次吗？”声音微微伤感，嗓音清亮，泠泠如泉。　　　　贺元闵倒退一步，不得不服。如果眼前这个人是假的，实在下足了功夫。连声音都相像至此。　　　　除了，有些稚嫩。说话的方式，语气。活脱脱是他的长姐啊。　　　　贺元闵举棋不定，纪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没有给他什么选择的余地。　　　　姬澄见贺元闵神色动摇，松了口气道：“中州王殿下，我是因民兵组织抗敌有功，被举荐上来。”苦笑一声，“不知怎么好好的觐见变成了‘真假嘉皇’之争。”　　　　贺元闵问：“你什么意思？”　　　　姬澄道：“纪五虽比不上田将军抗敌有功，也算半个功臣。难不成殿下因为我是个女孩儿，长得于齐泽女帝相似，冒犯嘉皇。便要对我处以死罪？”　　　　一里一外给贺元闵递双重梯子。　　　　贺元闵露出笑意，慢悠悠道：“我算是听明白了。福安镇纪五……你是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本王身边了。”　　　　姬澄一愣，还不待说什么。　　　　贺元闵道：“谁告诉你，民兵抗敌有功，本王会人人有赏。”他笑的得意，苍白的涟漪透出别样的神采。“无论你是真嘉皇假嘉皇，我中州王宫不留你。你回福安镇去吧。”　　　　贺元闵瞥他一眼，慢慢道：“本王，会派人看着你。”　　　　居然被反将一军。　　　　姬澄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不是该夸自己一句教导有方。　　　　姬澄当然不会以这种方式退缩，她冒着生命危险来中州王宫见故人。若一切又回到原点。还被人看管着，多道束缚。那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她这一趟不是白跑了吗。　　　　“中州王殿下！”姬澄大喊道。　　　　贺元闵驻足，尚未转身。咸阳殿内侍卫有秩序的退下，退到一半停下。诧异的望着外面的人。　　　　咸阳殿外赫然伫立着一道身影。　　　　贺元闵眯着眼道：“孟淮明，你怎么又回来了。”孟淮明手刃西浦王后，贺元闵等人早就不亲切礼貌的叫他孟庆元了。　　　　孟淮明大步跨入殿内，刀鞘指着姬澄道：“我对付‘假嘉皇’有经验。把她给我。”　　　　贺元闵问他：“你怎么知道……”　　　　孟淮明言简意赅道：“方才在殿外去就察觉她不对劲，折回来一看。果不其然，她正对着你灌迷魂汤。”　　　　孟淮明眼睛轻盲，离纪氏太远，也看不清她有多像嘉皇，淡淡地道：“这些日子‘嘉皇’层出不穷，我来之前见过裴景逸。他在福陵山也见到长姐。”　　　　重重强调‘也’字。声音一顿，瞥了眼纪氏。冷笑道：“若论起长的像。裴景逸见的那位，可比咸阳殿这位长的像多了。”　　　　其实孟淮明两个都没见过，他哪里知道谁长的更像，谁长的不像。无非是用言辞打压纪氏罢了。　　　　姬澄想了想，裴景逸在福陵山见到的长姐……好像也是她啊。　　　　姬澄不禁摸摸自己的脸，大铁球是有什么后遗症吗。怎么隔几天一个样。　　　　说起来，她这两天长胖了。应当比在福陵山那日更像十九岁容颜的姬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