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风暴NO.6-3 女孩的早晨开始于一连串复杂交错的交响乐:压得细碎的窃窃私语,重物撞击的巨大声响,玻璃碎块掉在地上的叮当,与其同时爆发出充满愉悦与快意的尖叫和大笑,连厚重的积雪都无法消音的脚步啪嗒啪嗒,循循渐进,逐渐远去。 太吵了。但是,又太熟悉。从蜷缩的角落爬起,迎接的是不习惯的世界。比起基本为零的夜晚视力,白昼有所好转,但过暗处和过光处依旧一片模糊。 被雪色映得分外亮丽的晨曦,交织在破损的窗户上方,形成一个拳头大的光块。窗外已经空无一人。窗内,狭小的居室,堆积地面的玻璃碎块,大小不一地透明璀璨,比在夜里唯一的光源还要明亮。 仿佛不惧怕尖锐的棱角,一只手毫不迟疑地靠近那堆初看时令人目眩的结晶体,然后,停留在几个圆圆的球体上。阳光下白得透明的指尖,穿过了它们。 “打破窗户的冰球是在这里,取出的时候小心手指。” 幽灵抬起头,话语指向的对象是靠墙站立的女孩,即使因为熬夜写作业疲倦地耷拉着嘴角,薄荷色的双瞳也因为惊讶而瞪得快要脱眶。 “好神奇好神奇”“真的是幽灵,一点都没受伤”“话说这家伙怎么还在”“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心理如此简单易懂,真是令人怜爱的小朋友,思绪及此,幽灵的笑容越发如沐春风: “前辈说的话要怎么对待——只过一天晚上就忘记了吗?” “!”原本感觉到的异样都抛之脑后,下意识地捂住脑门,按照指示乖乖地去捞冰球——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幸村悄悄地收回了手。 不是错觉。 当太阳升起,原本能够碰触到女孩的他,再次,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 【快点回去,你不是我时间里的人。】 有的人,即使因为过于年幼而懵懂,但野兽般的直觉却依旧,从小保持到大。 “你为什么还在?” ……哦,KY的能力也是。 “叫前辈。”不能上手又如何,幸村精市不是靠友情破颜拳走到部长之位的。 紫罗兰般的都市美人,在冰海之中的孤岛上,依旧是带给人春天温暖,如沐春风的微笑——保证所有看到的人,下到没有名字的怪物,上到打恶魔网球的海带,都一边接连不断打着寒颤,一边情不自禁地变得恭顺:“前、前辈,我以为你走了……” “我在你眼里是会趁夜逃遁的人吗。”说这句话的语气温和得令人看到地狱——脑子里咣当一响(也许是积了这么多年的水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在世界上艰难生存的第七个冬天,女孩第一次学会了如何生硬地转移话题: “昨晚上的雪真的太大了!不知您有没有睡得安详呢!” “……幽灵是不睡觉的。”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握在手里的冰球没有要化的迹象,依旧晶莹闪亮,圆润又矜持地发着圆滚滚的光。这屋子的温度恐怕真的很低了吧。幸村想。 “这个世界与我没有联系。”他说,“触觉,嗅觉,味觉……你能触碰到的,能分辨出的,能形容出的,我都已经失去了。” “连梦都不做吗?”她问。 “是的,连梦都不做。” “我也不做梦,可能我也死了。”女孩说。幽灵从她的脸上读出了想要安慰的心情,就像那双玻璃珠般单薄的眼睛,局促又生硬,却很直接——什么也没有想,就掏出心脏给你,仿佛在说,“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式”——那样的惶惶不安。 【不必客气啊,我们是合作关系嘛。】 少女带笑的声音,是从哪里响起的呢,为什么这样近,又难以言喻的远。 “我没有难过。” 迎着女孩疑惑的目光,幸村做了个手势。他将食指与拇指微微向内弯曲,于是就成了一个矮个子的小人,在阳光下扭扭曲曲地歪着身体。 “没有梦,可能是灵魂无法真正地沉睡。因为死亡并不是我们的终点。” 歪歪斜斜的小人,向前走着扭扭曲曲的路。中间可能会撞墙,可能会迷路,或者走到完全相反的方向,摔一跤,然后哭丧着脸,不知道该继续还是转向。 “都还可以继续走下去的。” …… 对端岛上的人而言,消寒期里的生活是一年中最休闲的一段时光。现代科技的发展令他们不再惧怕带来流冰的寒潮,即使雪风飞舞冷霜如瀑,室内依旧温暖如春,最艰难的也不过是离开暖桌,前往卫生间的那一段路程。 “但今年比以往要暖和一点。” “幽灵也会感觉到冷吗?” “不——我感觉不到。”幸村回答,走在前面的女孩仰着头,因为光照强烈而微微眯着眼,听他阐述“当一只还活在人间的幽灵一种是什么样的体验”。 肩上的伤口化脓了。这很正常,并不是受伤当时处理干净就能一了百了,伤口的愈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在破损皮肉慢慢长合的过程中,就像吐出砂砾的蚌,老旧细胞即将被身体痛苦地挤压,磨砺,然后啪叽一下吐出。 太阳的光线穿过厚重的天际,被灰蒙蒙的云霭捕获,冬季盖了厚白冰雪的树林,下面的枝干依旧留存着一截朴素的灰黑,像是一丛巨大的褐色蘑菇。 伸出手就能摸到冷杉的枝干,细瘦的手指轻轻一戳,树干上掉下来一小撮雪末。白色的雪花落在深色衣料上,衣着单薄的女孩伸直了手臂,仿佛在贡献得之不易的珍宝,郑重地推至鬼魂眼前:“你看,有完整的雪花。” 幸村低头看了一眼,“嗯。六个角。” 他继续之前的话题:“因为今年的春天会早到。” “你怎么知道的?”女孩张大了嘴,又连忙闭上,生怕被灌进林叶间的夹着狂风的碎雪,“难道你曾经吃过石榴籽……” “自己选一个——要么分清楚幽灵和春神的区别,要么我帮你清干净脑子里的水。” 玻璃般的瞳孔中映出了小道旁层层堆积的白雪,以及一点鲜嫩的黄。 “……这是什么?” 仿佛在回应女孩的疑问,堆积的白雪闷不吭声地掉了一块,凹出一截细嫩的翠绿,食指长短的枝茎。枝茎上方是嫩黄色的花瓣,细长紧簇的花瓣间,堆着一小团毛绒绒的花蕊,在堆雪里柔和地展开。 “是款冬花。”见另一人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毛绒绒的花蕊团,幸村继续道,“她出土的时间原本应该是二月,现在是一月中旬,只能说明季节反常——” 两人突然同时抬头,雪白柔和的雪堆后,一抹褐红色瞬而闪逝。 “是雪地狐狸。”女孩脱口而出。 另一人表扬她:“生物学得不错。”引来气鼓鼓的反驳:“我考试全校第一!没有作弊——” 她又突然顿住。“但是,以前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过。” “动物是会对幽灵比较敏感的。”有次山田濑穗子抱着只小泰迪在LOVE CASTLE前台查账,小泰迪全程被吓得一动不动,爪子比鸡腿还僵硬。 大脑因为突然出现的回忆而卡了壳,幸村闭了闭眼。甚少出现却宽容大方的神秘贵妇,永远被女人包围的猫眼青年,脚踩高跟鞋、气势凌然的少女……不是怀念,只是回忆,但作为宾语的,居然是一家位于红灯区的LOVE HOTEL。 这不是幸村精市的人生。 而是属于某个人的,未来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快乐轻松的,一段路程。 而女孩完全不知道七年后的事情,她跪在雪地里,心无旁骛地观察那一簇小小的狐狸爪印,因为聚精会神地思考而微微地偏着头,推断小动物可能跑向哪个方向。 你必须要坚强地长大。 否则如果我没遇见你,那该怎么办? “书上说,音乐能把动物引来……但是我不会唱歌。”女孩若有所思地苦恼着。 别把童话书当真——幸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学校没有音乐课?” “有是有——但是我没有竖笛。”女孩说。 “没有竖笛也要去上。因为简单的问题而退缩,就是将余地留给敌人,以后失去的会更多。”幸村说。“不过现在,我可以教你唱一首歌——你会说‘不会唱’吗?” “不。”女孩昂起头,浅薄的日光下,紧紧抿起的唇角,像刀锋一样锐利。 “你会教我什么歌?” “一首你永远不会忘记的歌。”幸村朝她微笑,“关于对世界的温柔,以及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