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风暴NO.6-7 “所以,”女孩手里抓着三明治,语气并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夹着熏肉的芝士块被捏出了凹型,无声地融化在面包里,印出黄色的油印。 “我是罪犯的女儿吗?” 一个反问。绫小路心想。她很冷静——或者说,尽可能地保持着冷静。 但是,很多差距不是那么容易跨越。从把他口中的“嫌疑人”与“罪犯”划等号来看,已经有看不见的透明堡垒,像无形的白雪,在女孩心里慢慢地崩溃。 记者低下眼,在那一瞬间他是有些抱歉的,或许不该把那么沉重的事实压在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女孩身上,但是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把走向真相的钥匙。 ——绫小路启太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人。裹报纸睡在天桥下的流浪汉在初雪里冻死,欠债千万靠喝酱油充饥的一家三口烧炭自杀。残酷的事实看多之后很容易变得麻木,人类不是蝼蚁,尽管这样告诉自己,但该如何去衡量,怜悯心的标准。 “你的妈妈,藤田爱。出生地为端岛,右腿先天性畸形。十四岁父母死于海难,被四国的远房亲戚收养,离开家乡。二十岁与所有人断绝联系,再度回到端岛,在岛上唯一的玩具厂从事女工作业,六个月后,产下一女。 绫小路竖起一根手指,语调渐渐轻柔,“成绩很好的你,知道女人的孕期是多长时间吗?”不等对方回答,他已经说出答案:“四十周。那么,四十周是几个月呢?” “答案,是十个月。” 也就是说,藤田爱怀孕,是在回到端岛前的事—— “你妈妈是个很坎坷的人。”绫小路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是有些惋惜。他并不讨厌藤田爱,甚至能理解对方被生活折磨出精神分裂症的原因。相由心生,漂亮的脸蛋与丑陋的胎记,差距明显而忠实地反映在她的人生上。 “父母海难死后,收养她的远房亲戚住在偏僻的四国乡村,位于山林深处,距离最近的城镇有五小时车程。那里的人们思想封闭,具有极强的排外心理,收养她的亲戚也是出于对父母房产的觊觎,在卖掉端岛的房产之后,态度直线下降。” “藤田爱因为畸形的右腿被歧视,在家里和校内都受到欺凌。十五岁那年,和其他三个校内欺凌的受害者,约好了一起自杀。” 四个年纪与身高都相仿的女生,在河边放下书包,脱下了鞋袜,手牵着手,一同步入山脚下碧绿宁静的水泊湖湾。 “但是藤田爱没有想到,就连在生死前的最后一瞬间,她也受到了排挤。” 在步向死亡的途中,四个人互相鼓励打气,步履却依旧忍不住感到畏惧而缓慢下来,平时不敢发泄出的负面情绪因为紧张而放大。因为畸形的右腿,藤田爱无法跟上一同牵着手的前进步伐,沦为了其他三人嘲笑的对象。 ——就连这样也是废物……就连死亡,也是放弃你这样的人吧? 也许在那一瞬间,藤田爱突然明白自己不该属于集体,不愿意和这些人一起赴死;又或许,宁静深邃的绿色湖水,让十五岁的少女想起了一年前,那场将自己与父母分离的海难。总之,藤田爱甩开紧握着其他人的手,重新回到了岸上。 她坐在石滩上,看着另外三个人手牵着手,与降落的夕阳一起,一点一点沉入碧绿的湖水,水面上先是浮出气泡,旋转的水波仿佛用汤勺搅乱碗底的漩涡,然后,漆黑的长发渐渐沉没,发丝像断掉的蜘蛛网,消失无踪。 然而当时的藤田爱没有想到,这一场景被山上的人目睹。等她再回到城镇,自己已经变成了逼迫三人下水的罪魁祸首。 “在藤田爱最绝望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个人。”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被误解排挤的少女,遇见了一个外来者,一个与浑浊世间截然不同的人。他理解她的委屈,劝导她的心结,帮她抛弃无法改变的过去。藤田爱和他离开了四国,他们保持情人关系,直到藤田爱独自回到端岛。 “但是,”绫小路缓慢地道,“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他会出现在那里?” ——人生如果是电视剧,是谁在那里安排了演员。 一个在多人自杀之后,出现在失败者身边的外来者。 “是毫无关系?……还是说,‘自杀’,才是他出现的原因。” “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你妈妈和那个人去过的地方。”绫小路又开始掏口袋了,这回他没有掏出任何让人快乐的东西。灰扑扑的笔记本,剪切着报纸的信息与日期,细心贴上的老旧胶卷照片,色彩画面都历历在目: “自杀集会” “再次出现的黑弥撒” “流浪汉,死因成谜” “末日已经到了吗?!笃信‘神’…一家七口烧炭自杀” “自杀风潮盛行,‘来世可期’教改变百名学生命运” …… “There.Right there.”绫小路吹了个轻快的口哨,他的手指在最后一张照片上一划而过,是在妇科医院前的藤田爱,她甚至比现在还要瘦,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睑下有明显的青影。她的手紧紧抓着另一个人的袖口,但是,那个人的面容,始终烙印在树下的林荫里,怎样也无法看清。 “这是我能找到的他们最后的一张照片。你的母亲,以及……”他停顿了一下,说出这个事实的确有点困难了。但是就算不说,就不存在了吗?不,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是,你的父亲。” 女孩的手指轻轻划过照片,就算再憔悴也很年轻。她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绫小路一开始没有听清,后来他明白了,对方在说“她是穿青色的衣服”。 “是的,这是藤田爱的一个特点。”绫小路赞同,“我也喜欢,青色显白,让她整个人会看起来有一种明亮的气势,张扬而自信。” “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穿。妈妈总是穿颜色很深的衣服,黑色的居多。”女孩抬起头,将照片塞回了绫小路的手里,连同油乎乎的熏肉三文治一起。“你现在也是外来者,说的东西都跟我认知中完全不同,以为太过意外,所以甚至没有任何办法证明那些是真的。” “所以,我不相信你。” “我讨厌你。”说到这一句时,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些颤抖,“你太虚假了,又有所目的……别乱找借口了!你根本不关心。” “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如果不关心,我又怎么会把这一切和盘托出?”绫小路有些震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回答,“你不想找到你的父亲?不想知道他抛下你和母亲的原因?” 在接触之前,他已经了解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孤僻,警惕,但攻击力永远在于自我保护。端岛人嘲讽她是怪物,但在绫小路看来,这是一只内心柔软的小刺猬。只需要丢出一两根胡萝卜,就会蜷缩起倒刺的背脊,露出柔软的肚皮。 实际上,绫小路的确有备而来。从探访之前的周围人物拜访,到找到“怪物狩猎”的蹲点,都准备齐全,有信心从女孩的身上入手,近距离接近藤田爱本人。 “知道这些,对我的人生没有任何确实的益处。”女孩似乎扯了一下嘴角:“你关心我?你甚至都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知道她没有名字——但这种时候不能这么说。绫小路赶紧道:“是我的错,我太着急就忘记了。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不对啊。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她怎么会对这些有所要求呢? 明明应该是承受过世界善意才有的问题——否则,难道不是毫无了解地接受吗?就像被众人唾弃的藤田爱,毫无理由地与外来者离开四国的山川。 没有道理,义无反顾。 “我没有名字。”女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是的,我没有名字。但是,我只跟询问我名字的人说话。” 她转头了;她离开了。“是你弄错了吧!怎么会有人想要了解你……不,我是说,想要问你的名字!”外来者的声音被远远地丢在脑后。她越跑越快,什么也听不见,风速在耳边张扬,眼前模糊一片,直到撞进一片朦胧的色彩中。 “哎呀,湿哒哒的……”额头被指节敲了敲,从头顶传来的声音有些无奈与好笑, “你把我衣服弄脏了。” “幽灵的衣服也是能被弄脏的吗?”女孩哽咽着,发出疑问。 “既然你做到了,那么就是可以的。” “那么,我可以有所要求吗?” “让我想想。”幸村刻意地顿了顿,“你想有所要求……是对谁这样说?” “不知道。”终于,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掉下来了。虽然很抱歉但是毫无办法,眼眶疼痛着,无法掌控那一小片的肌肉,就像幽灵所说的那样,湿哒哒的,让人讨厌,却没有办法。“我对除我之外的所有东西,或者所有人……为什么?我讨厌这样的我自己!为什么我这么想要……什么呢?” “因为你活着。”幸村慢慢地说出事实:“人活着,就会有所欲求。” 因为活着,就会有无数的标签。作为一个儿子,幸村精市想要孝顺父母;作为一个部长,幸村精市想要称霸全国大赛;作为一个网球选手,幸村精市想要大满贯;作为一个幽灵,幸村精市想要复活。 那么又有什么理由,要求这个生活在冰海孤岛上、连名字也没有的小怪物,不能作为一个女儿要求父母的爱,不能作为一个孩子要求成年人关怀,不能作为一个人类要求被尊重。 “真的对不起,但我真的真的很想要。” “没关系,除了你说太多抱歉。” “道歉不好吗?”女孩愣愣地发问。 “是的,不是好的东西。”幸村精市说完这一句话,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再次像两片缓慢挪动的齿轮,有关于他的过去,也有关于女孩的未来,慢慢地合上。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因为我已经厌倦了说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