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风暴NO.6-10 ——他看见了。 “是不是量有点多……” 比晨练稍早的时间,渺无人踪的体育仓库,半开的门内放了一箱又一箱的矿泉水瓶。其中几瓶被专门拿出倒放,瓶底不引人注意的凹口处,已经有细小的黑色圆点。而在矿泉水瓶旁边的地面上,躺着几管透明的玻璃针剂。 “万一,”同伴有些不安地拉了拉金发女生的袖口,“万一她死了该怎么办?” “不会死的。”拔开塑封的胶管,调整金属针头,测试后熟练地往瓶底注入。在确定带来的针剂全部注射完毕之后,金发女生扬起嘴角,“国外进口的兴奋剂,昨晚我也问过妈妈……副作用不是特别严重。” “副、副作用?”有人傻傻地发问:“什么意思?” “就是吃药后,会引起的最严重后果。”在其他人敬仰的目光下,金发女生笑得越来越甜,“不会很严重的,她的话,最多也就是产生幻觉吧!” “幻觉??是做梦吗?我也想~” “好啦好啦,快点把水搬去给老师,他最喜欢收这些家长送的东西。” “呜呜……好重……” 合作吃力地搬起沉重的矿泉水箱,细小轻微的脚步声哒哒,最后一人回身,关上体育仓库的门。与离去的光线一同拉起的,还有漆黑的漫长幕布。 而他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一直前去。黑暗被穿过了,再沉重的颜色都不能将他的步履束缚;光线也被穿过了,再明朗的线条也不能将他的形象勾勒。 还是名为“幸村精市”的人类吗?明明与空气融为一体,就连自己都无法看见自己。还能被称为幽灵吗?已经不再是灵体,只剩下一对旁观的眼睛。 在这一刻,仅仅是“意识”宣告着存活的证明。 ——但他往前走去。 …… 黑暗里,怪物再次出现。 它这回长了一张奇怪的脸,苍白碧绿,时而明如琉璃,时而骨色失形。有手脚四肢,大团大团的暗色色彩浓郁地抠在一块,挪抹搓揉,又影影绰绰地消失。 女孩看了很久,才意识到那就是她自己。“我可以吃了你吗?”她发问。但很快意识到这不是真实,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进食,时间过于长久,不可能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在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唰地从噩梦中惊醒。 又是在很高的山顶上,伸着脖子往下看:浮动着金灿灿的煎鸡蛋上面,躺着一个小小的自己,蜷缩在下面,血淋淋的一团。仔细看会发现那是在温暖的暖桌边,自己披着华丽的斗篷,笑容甜美地招呼别人用餐——一个还没有长成型的胚胎。 叮叮咚咚,刀叉像乐器一样地弹奏起来。灵魂慢慢地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放进碎纸机,“喳喳”,“真的很好吃呢!”疼痛。女孩再次睁开了眼睛。 玩具仓库的门开了,一线亮光映进来。一个人蹲在面前,长相与形态都被光线撕裂,从脸到脚踝都是黑色的线条。像是要关上唯一的开关,对方伸出了黑色的掌心,覆盖上她的眼睑,轻轻地,往下抹去。 哗啦。没有任何慈悲,铁闸门的卷帘被这样关上。 “她很固执。” 手掌离开女孩鲜血凝结的眼睑,男人自言自语:“像她的妈妈。” 从地上的女孩身边站起来,男人转身走出仓库,往工厂外面走去。坡道被灿烂的晨光照耀,在渐渐回升的温度下,岛上的商店街恢复了日常的热闹气象。工作日的上午,几个全职家庭主妇一边采购,一边讲着各自家里的琐碎小事: “……早知道那天就不该看美食节目,现在整天大喊大叫,说想吃帝王蟹!” “刚开渔哪来的帝王蟹。”几人笑了一会,“用牛肉锅代替如何,难得孩子作为代表学校去札幌比赛,怎么说也得庆祝一下。” “哪有这么快,刚刚体检完,也就只确定了参赛名单。”妇人伸手挽了挽臂上沉甸甸的提篮,语带自豪:“等春天来了,再带她去札幌吃螃蟹也不迟。” “何必去那样远!车程都好几个小时!” “这你就不懂了,我家孩子要是有这样优秀……” “这个,这个,和这个。”贩卖饭团的成品店内,男人一一清点,柜台后的妇人用便当盒麻利地包装完毕,他接过道谢。对方点头作为回应,很快地转身忙自己的事,表情并没有本地住民看到陌生人时会有的好奇。 端岛上任何一个人的反应都与她相同,也许是因为男人看起来那样普通:褐色衬衫,黑色长裤,戴一顶皱巴巴的渔夫帽。 因为太过普通,甚至让人觉得没有任何形容的必要,因为谁都会在大街上看到这样的长相,全都拥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当你在跟朋友说话时,当你在赶向目的地时,毫无意义地从他这样的人身边走过。 当他穿上白色西装,会是教堂婚礼里最合格的鼓掌观众;当他套上运动背心,则是篮球赛场边一个板凳坐了一天的替补。既然他戴上了那顶渔夫帽,那么他就应该在与海有关的地方。哪怕废弃工厂中弥漫着发霉与鲜血凝块的味道,也对他的角色定位没有任何的违和之处。 回到工厂时,男人看到了打开的宿舍门。长长的鲜血拖出来,一直蔓延到另一扇虚掩的门前,门板上留着一半的血色手印。仿佛有个人挣扎着从里面爬出来,一路咯着扎手的碎玻璃木屑,以最后的求生欲将自己塞进相对安全的空间。 就像没有看到一样,男人踩过已经干涸的棕红色轨迹,室内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仿佛暴风摧残之后的残渣。他找到一小块没有杂物的空间,弯下腰,把便当盒放在地上。抬起身,端详片刻,又低头,仔仔细细地将方向更改得更加明确。 做完这一切,他站直了身体,开始回答问题——来自于空气里一个不存在的人。 “父亲关心孩子是否会饥饿,不是很正常的事?” “不用妄加猜测了,你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未死的灵体。” “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灵体,依旧存活的,已经死去的,半死不活的,已死复生的。它比较淘气,总和约定好的不一样。但这不是说你存在就有什么意义的意思,‘存在即是合理’,这句话是一个骗局——我以为你会明白。” “以骗局去想解决另一个骗局,只会创造一个无穷无尽的莫比乌斯环。”男人顿了顿,声音平缓,“不过,所有的选择都应该被受到尊重。” “所以,继续这场梦吧,以你喜欢的方式。” 从头到尾,他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 又一次,醒来了。 阳光穿过灰尘,平和地笼罩在身体周围。啊,是梦呢。又一次这样想了。于是站起来,很正常地推开已经半开的门,用可以行走的腿脚走出去。 吱呀的声音,有点大,针刺一样地撕裂着脖颈后方的神经。因为感到恐惧,所以更加确信这样的是梦。可是,梦里又有谁会开门?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然后,看见了躺在门后的女人。 ——右脸上有十圆硬币大小的胎记,嘴唇偏厚,鼻梁笔挺,额头略突。 ——双眸闭紧时,容貌颇具平安风貌的恬静美丽。 ——黑色的长裙,在阳光下原来是群青烂漫的黛色。 ——掐在女人脖子上的手指如冰雪苍白与安详闭紧的眼眸完全相反的长长吐出的紫色舌头青筋冒起挣扎时双腿血肉被粗糙的墙皮剜刮翻开脖颈乌青勒痕森森头发缠结在仓库上的门凝着一小块头皮是她死前把门撞开脑浆崩离。 藤田爱,自己掐死了自己。 …… 在那一天,端岛上的人都看见了。 全身是血的怪物发狂地大笑,在街道上发足狂奔。血腥味的液体从它身上汩汩地冒出来,跑过的地方都留下一连串鲜红色的,不完整的脚印。 那是多么快的速度啊,就像一阵混着鲜血肉碎的飓风。提早到来的春日阳光没能阻止它,热闹祥和的安居氛围没能吓退它。怪物就这样冲进了海里,红色缓缓融入白与黑的大海,只留下结着寒霜的砾石上的点点滴滴。 怪异与恐惧令人们都回到了家里,连窗帘都禁闭,瑟瑟发抖,诅咒着身边的一切:“不,这是神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