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声乞求：“……你不要告诉爸爸。”　　　　附小的开学检测结果一向是比较惨烈的，即便假期有复习也捺不住题目超纲。许蔚然自己就经历过，何况家长会时老师有分析学生成绩，他也看过许悠后来的卷子，知道她并不是没有进步。　　　　许悠紧张地看着他微蹙的眉头，想象他是对什么不满意：分数太低、隐瞒成绩、代替签字，搁在许成周那里条条都是死罪，少不了一顿胖揍。许蔚然不会这样狠，但他不表态，她是没办法安定下来的。　　　　——心爱的可乐糖随时都有可能离她而去。　　　　许蔚然盖上药酒的盖子，翻出布满红叉的卷子在她身旁坐下。他的手指滑过上面的签名，在第二个字那里停顿：“这个念什么？”　　　　“……蔚。”她含糊答。　　　　“我的名字是这样写的吗？”他拿过笔，将将用本子垫着卷子，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蔚”，递过去给她。　　　　“学写二十遍。这么大个错别字写在这里，还想模仿家长，生怕老师看不出来？”　　　　许悠愣愣地接过去，像抄语文课本的生字一样重复地写，却想不明白他的用意；没一会儿就停下，目光追着他收拾晾干的衣服：“你不怪我自己签？”　　　　“试卷没关系，可以原谅。但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涉及人身安全和财物的，不许这样做。”他在她身边坐下，手穿过她的发轻轻一揉：“听懂了？”　　　　许悠捣蒜似的点头。　　　　*　　　　期末考试结束就是寒假。成绩出来的那天许悠高兴不已——她的数学正好九十一分，刚刚超过许蔚然卡的标准线。他兑现诺言，给她买了两支可乐糖。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苏城的雪也越下越大。许悠放假了，许蔚然还没有，二中的放假时间比附小要迟整整两周。白天他去上课，许悠就留在家里睡懒觉。　　　　一开始他是想督促她作息的，免得她夜里不睡，白天不起；熬了几回青菜粥给她当早餐，她却非要赖到他中午放学回来才愿意起床。于是他不再熬粥了，留她一觉睡到正午，做好午饭才去房间叫她。　　　　转眼到了他也考完期末的这天。　　　　最后一科英语考试在上午结束，收拾书本以后还要帮忙大扫除，等许蔚然离校就已经十二点过了；拎着午饭的食材回家，开门却是一片狼藉。矮柜上的花瓶被砸在地上，同样遭遇的是摆放在客厅的笔筒、果篮、茶壶和玻璃杯。茶几歪出沙发三尺远，放在上面的报刊杂志落了满地，椅子被踹到电视柜旁边侧倒着。　　　　卧室的门没关，许悠不在他房间里面。他一连喊了几遍她的名字，她才慢慢地从自己的卧室出来，手扶着门框，右边的脸颊明显肿了，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爸爸……回、了……又走了。”许悠哽咽着好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呼吸又剧烈地抽起来：“他们、今、……不、不回家……过年。妈妈……也不……”　　　　*　　　　从半开的房门朝里面望，那根将近一米长的大擀面杖横在地上。许成周打得狠，而且不许听见哭声，越哭嚎就越要打得重，许悠咬着嘴不敢哭，忍到后面哽咽得很厉害，话也说不成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知道了。”他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许悠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哥——”　　　　许蔚然听得心都揪起来；手指覆在她背上，隔着布料感觉到她的体温，细看才发现薄绒外套里面空有她临睡时穿的那身秋衣，他匆忙起身，把柜子里的毛衣绒裤拿出来，扯去她的外套帮她罩上：“怎么穿得这么少？”　　　　*　　　　原来许成周上午十点多就到家了，年末他做生意遇了点事，手上刚赔挺大的一笔，一进门就开始摔东西。许悠被他制造的动静吵醒，以为是许蔚然回来了，跑出去看，许成周见她日上三竿还在睡觉，睡的还是许蔚然的房间，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扇了她几个耳光。后面又接连问她母亲给了多少生活费、家里的水电支出等问题，一问三不知，无疑火上浇油，许成周骂她好吃懒做，抡棍子上手，直打到手累了才罢休，回房间取了个什么东西就走了。临走时说他和庄青都有事，二月份不会回家，让他们兄妹去大伯那边过年。　　　　许蔚然知晓了大概，一面哄一面给她擦眼泪，好容易才哄不哭了，拧了块冷毛巾给她敷脸，自己到厨房准备午饭。　　　　热腾腾的一菜一汤搬上了桌，许蔚然叫她出来，没听见回应，去了房间才发现她睡着了，仍旧是趴着的姿势，脸上的冷毛巾掉在被面，浸了一小块湿答答的印渍。他把毛巾拿起来挂到衣架上，轻拍她的背：“起床了。午饭已经做好了。”　　　　许悠缓慢地睁开眼睛，额上渗出一片冷汗。她用手撑起身体，向后匍匐着爬下床。许蔚然已经盛好了饭，很快放在桌上，帮她拉椅子，她却没坐，只是站在桌旁看着上面的饭菜，一副神情怔忪的样子。　　　　“我不想吃饭。”　　　　“不行，这样对身体不好。”他端起她的碗递给她：“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糖醋鱼。”　　　　许悠摇摇头，不接，沉着胳膊把指尖搭在桌边，目光失了焦距。　　　　每次被暴打后她的情绪都会低落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对她的态度一直是硬伤，同样的一件事，他和她去做，得到的评价是截然不同的，而母亲又向着父亲。就算她不说，许蔚然也知道，她的小心脏彻底被阴影占据了。　　　　他用筷子挑起块鱼肉，合着米饭送进她嘴里，看着她抿着唇缓慢地咀嚼。　　　　“好吃吗？”　　　　许悠的眼眶突然红了，水光在眸底越积越厚，沙哑着声音开口：“咸了。”　　　　许蔚然一愣，自己尝了尝，味道确实比平时稍重。怕她挑剔不吃，他舀了些汤，把米饭和鱼肉拌进去，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那我给你调淡些？”　　　　她的嘴终于瘪下去，满盈的眼泪压过睫毛，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心口发酸，搁了碗过来抱她，刚一碰到她的腰，她就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疼……”　　　　许蔚然的动作颤抖着顿住，眼前仿佛又看到回来时混乱的场景，怕是打坏了。他蹲身在她面前，扶着她的肩，声音涩然：“站着也疼？”　　　　许悠抬起袖子抹眼睛，点着头没有作声。　　　　他把她翻过来，让她背对自己，撩起她的衣摆。后腰处绵延的青紫随着他的动作暴露在空气里，伤处明显肿高；他紧抿着唇，尽可能放轻动作，将她穿着的绒裤秋裤一并褪下，淤青已经覆盖臀部延伸到腿弯处，面积之大触目惊心。　　　　不知道许成周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把她打得这么重。　　　　“……我带你去医院。”他拉平她的衣襟，低哑道。　　　　对医院的强烈抗拒使情绪低郁的许悠恢复了些许活力。她用力挣脱许蔚然的手，艰难地迈着被耷拉的长裤困住的腿朝远离他的方向移动，扯着哭哑的嗓子撕心裂肺地叫着：“不，我不去医院！”　　　　“不去医院怎么会好呢？”　　　　“涂药，涂药就好了。我不去医院！”　　　　眼看着她又要大哭，许蔚然没再跟她拗，让她回到床上趴着，自己去拿消肿化瘀的药膏。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回伤得比她上回摔的那次重得多，涂药也更疼，她却一声不吭了。　　　　*　　　　“有没有好受一点？”许蔚然合上药瓶，俯身问她。　　　　许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皮肤以下是伴随着灼烧感的隐隐作痛，皮肤表面则是涂药后的大片清凉，仿佛冰火两重天。以往的经验告诉她，等冰把火打败了，她受伤的那些地方就只剩下清凉和隐隐作痛了。　　　　她这样不合适再穿裤子，怕她着凉，他拿了张厚厚的毯子帮她盖上。　　　　“就这么趴着不要乱动。过了下午，应该会消一些肿。”　　　　许蔚然拿了连环画给她做消遣。没一会儿他收拾回来，那本连环画已经被放到了一边，许悠趴在枕头上，垂着眼皮摩挲那块绣着金鱼的枕巾，怏怏毫无生气的样子。　　　　“觉得无聊了？”他摸着她的头，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哥，我想听你讲故事。”　　　　“哪种的？”　　　　“……你小时候的。”许悠的手指描摹着被面上的图案，垂眸说。　　　　*　　　　被许成周打过这么一顿，许悠无论如何都不敢去许蔚然的房间了。晚上洗漱过后，她乖乖地趴在自己的冰床上，冷得牙齿打架。　　　　许蔚然买回一个汤婆子，把热水灌进去，用小毯子包好了，给她暖着。许悠也算心满意足，闭着眼睛酝酿睡意，忽然床的另一侧凹陷下去；她猛地睁眼，看到他坐在那里，已经把自己的枕头拿了过来，放在她旁边。　　　　“哥？”她一脸惊讶：“你来这里睡吗？”　　　　“只许你睡我的床，不许我睡你的？”他捏了捏她的鼻梁，在她身侧躺下，掖被熄灯。　　　　她现在只能趴着睡，半夜踢了被子也没法翻过来给自己整。要是发烧了，就算哭得整栋楼都能听到，他也必然要把她捆去医院了。　　　　“爸爸知道了会打人的。”她拧着眉，神情严肃地说。　　　　“被看见就让他打我，我经得打。”他听出了她的心思，把她冷冰冰的手包在掌心里。　　　　许悠才不相信。以许成周的双重标准，她绝对还是被打得重的那个。　　　　汤婆子被他移到她脚底，他挪近贴着她，呼吸间全都是他的气息。方才的念头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浓厚的暖意冲散了，一只手隔着被子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乖，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