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　　　　山顶的空气洁净，天空也相当明亮，因为雪停的缘故，云雾散干净了，一颗颗星子变得璀璨起来。许悠沿着长廊的尽头走去，最后连接的是一个台阶和石板铺成的小道，周围栽满竹子。　　　　许蔚然说那里面冒着热气的是露天温泉，不用过去，到外面散散步就行，她却按捺不住好奇一定要进去看，把他的衣服都快扯变形了。他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妥协说：“只能看一眼。”　　　　越靠近温泉，空气就越湿润。路边竖着块标牌，上面画有指示箭头，写着“混浴”。许悠隐隐听见水声和人的说话声，就在她的视线透过竹林的间隙触摸到那温泉的池边时，眼睛被他捂住了。　　　　“好了，回去了。”　　　　“我还没有看到！”　　　　“里面都是男人，你要看什么？”　　　　“……”　　　　她以为混浴是有女人在里面的，何况是那样大的一个露天温泉；听说之后就愣傻了，默默掉头往回走。酒店旁边的便利店有贩售书籍杂志，烤红薯和糖炒栗子，他每样都买了一点，供晚上在房间里消磨时间。　　　　阳台的温泉温度偏高，要洗完热水才能泡。许悠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操作那台薄薄的笔记本电脑，上面是一行行她看不懂的字符，他说那个是代码，写程序用的。　　　　“哥，泡完可以看电影吗？”　　　　他点头，“你别泡太久。”　　　　她嘻嘻笑着去了，把浴衣挂在温泉池后的栏杆上。饱满的心形池子足够坐下两个成年人，她靠坐在其中一个圆弧那里，把腿伸得直直的。水漫过她的脖子，在她的下巴停住，周身弥漫的温热和蒸腾起来的雾气让她通体舒畅。　　　　许蔚然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动静，叫她也没有声音。他拉开帘子，她把头靠在池边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快起来。”　　　　灯光从半开的落地窗倾泻而入，透过清澈的水面他隐隐看到她的身体，莹白的雏形让他青筋直跳。他把帘子一拉，池水才被夜色隐没，她白皙的脸映着外面皎洁的月色，光洁的肌肤又娇又嫩，被蒸汽晕染得滑腻腻的。　　　　他拍了拍她的额头，她才朦朦然睁开眼睛，迟钝地眨了两下，看向周围热气蒸腾的水池。　　　　“……几点了？”　　　　“九点过了。赶快穿衣服。”　　　　他说完这句就撩帘子回里屋去了，她只看到他米白色的棉拖和精瘦的脚踝。她以为自己是单纯的睡着，站起来才感觉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软绵绵的云端。浴衣不是很好穿，她随意往腰上扎了个结就飘飘忽忽地往房间走去，扑到了柔软的大床上。　　　　一瞬间，天旋地转。　　　　她侧过脸，床头的小圆桌还摆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以及一碗剥好的板栗。要是以前她一定马上要吃，现在却毫无胃口，还有些恶心。她勉强向着大床的中间拱去，趴在那里准备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床边微微塌陷下去；她隐约听到电吹风嗡嗡的声音，有一只手在拨弄她的头发。而后是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响，吹拂在她脑后的热风停了，一个甜美的女声从玄关那里传来：　　　　“这两张优惠券可以在参观雪雕园的时候打五折，在元旦期间入住情侣包间的旅客都有……”　　　　*　　　　许悠真正醒来是在半夜。　　　　她翻动身体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压到了头发，疼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抓着头发细看，是许蔚然的手横过来，压住了好几绺，但他已经睡死了。她摸索着打开圆桌上的小灯，橘红的光芒照亮了一小片，那碗栗子还是满当当的，黄灿灿的光泽格外诱人。　　　　她拈一颗来吃，甜甜的，只是已经凉透。碗下面压着两张票，印有各种冰雕，价格是80元一人，旁边的红色楷体写着“半价优惠”，相当有诱惑力的减免。她记得很久以前许蔚然说过，这种降价的起始点往往比原价高出一截，保证盈利，所以优惠的力度不可能这么大。　　　　可到最后他总会给她买。　　　　许悠想了想就满足地笑起来；她掀开被子准备去卫生间刷牙，却看到他裸露的肩膀后面有一片显眼的乌青。她把被子往下拉，他穿的是很普通的白色背心，后背露出的那块也布有淤紫，有些地方还有擦伤。　　　　她以为是早上摔的，凑近也没闻到药味，就从行李箱翻出一支化瘀的药膏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涂抹。但很快她的以为就破灭了；她撩起他背心后面的料子，看到里面横七竖八的，像是被什么长条形的东西抽打后的痕迹，有些已经渐渐淡了，有些还很新，是青紫的，末尾或前端有划伤后结出来的暗红色的痂。　　　　只是苏城不供暖，他穿的总是长袖的衣服，她根本就看不见。　　　　之前她时常纳闷，不经过父母的同意他怎么可能在苏城待那么长时间，原来是这个样子。　　　　许悠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过了很久都没有平静下来。暴露在空气里的他感觉到一些寒意，微蹙着眉换回平躺的姿势，把被子拉回身上；她轻手轻脚地避开，捂着嘴偷偷哭了。　　　　*　　　　行程的后半段她特别听话，既不吵也不闹，只是有时会呆呆地盯着他看。许蔚然似乎很喜欢她专注地看他，每次她那样，他就会俯身在她脸颊亲一口，眼神变得特别温柔。　　　　许悠高兴的同时心里莫名其妙地砰砰乱跳，之前那种怪怪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她也不知道是哪里奇怪，她从小就一直很喜欢他的，现在那种感情像是被什么东西催化了一样，每当看到或想起他就会强烈得无以复加。　　　　他给她买了新手链，还是一对，她换上的时候他也换了；他还提前给了她压岁钱，因为春节时国外的学校已经开学，他没法回来。这次他离开时她忍着没有哭，他揉了揉她的发，低低说：“想我了就打电话，号码存你手机里了。我那边比这里晚七个小时。”　　　　她答应下来，目送那辆计程车渐渐汇入远处的车流里。　　　　*　　　　从初一的第二个学期开始，许悠与阮姝在每个自由活动的课间形影不离。许悠喜欢说起许蔚然，每次提起她都会像吃到新鲜的蜜糖一样眉飞色舞，而阮姝则满怀期待地问东问西。于是许悠深感自豪，她在表达自己所想要表达的同时找到了十全十美的听众，阮姝显然也对她的详尽叙述感到尤为满意。　　　　两人第一次冷战是在这段关系维持大半个月以后，阮姝发现许悠几乎每天都跟宋清远一起上学放学。那时的宋清远早已因为清秀的外貌被学校的不少人注意；虽然他们两人不是单独行动，跟他们同行的却是一对早恋的情侣。她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提出质疑，连许悠刚上初中时学校里传过的流言都翻了出来，尽管那个流言持续不到两个星期就平息了。　　　　“你跟宋清远谈恋爱。”　　　　“没有！”　　　　“屁，好多人都说你们在交往，还亲过嘴。”阮姝说，“我要去告诉你哥。”　　　　许悠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她安静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她没有主动把许蔚然的号码告诉阮姝，但阮姝对有关他的事情都记得特别快特别清楚，仅仅是在她翻手机通讯录的时候就背下来了，还存在了自己的手机里。　　　　“我哥不会相信你的，你这是造谣。”　　　　“那就走着瞧。”　　　　阮姝扔下来的这句话让许悠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都感到惴惴不安。她仍不能确定许蔚然知道以后会不会生气；她一直心慌意乱地等待着他的电话，但是迟迟都没有结果。与此同时，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宋清远。　　　　她的态度让这个十五岁的男生深受打击，一度纠结中考志愿选填明高还是留在二中高中部；所幸这样的疏远很快就结束了。那天许蔚然主动联系许悠，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关切，许悠却心里紧张得砰砰直跳。　　　　“功课都没有不会的吗？”　　　　“有，但是比较少，是乔冉教我的。”　　　　“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方便的话还是问我。这个时间点打过来，我都有空。话费我帮你交。还有，”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不要随便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