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开始猜想,陛下究竟是对想晾着他才置之不理还是真的忙碌时,上面,才突然响起了一道深沉的声音。
“你是谢无极?”
声音很是威严,可从他浓厚的嗓音中可以听出,当今的陛下也已经非当年而立之气。
“是,陛下,草民,谢无极。”他挺直了腰背,重新叩了个头,端端正正的,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礼数还是当年在东宫就学好的,这么多年也还没有忘记。
上首的陛下从人进来的那一刻就看见了,只,他没有作声,他倒是想看看,一个乡野粗人,有何魄力能盛名天下,所谓月满则亏,如今他名利双收岂会自负。而他想错了,这人从入门到故意晾着他跪着,都默不作声,镇定自若,就连叩首都是一样的动作。
此人倒是坚韧,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不骄不躁,纵然是跪得越久,那腰杆也是挺直了的。
听声音,沉稳有力,不浮不躁。
他搁下折子,目光深邃的看着底下跪得尽显附小做低的人。
跪得周正,礼数周全,看着也不似是从荒野之乡来的,有礼有节。
他也是第一次见这被天下人传颂的无极先生。世人皆说,这位先生出世,便是皇权变动的开始,谁能得到他的辅助,便能得到半壁江山。
呵。
这是他的江山呐。
这天下在他的手上,他倒是想,这个人究竟能怎样翻云覆雨,把他的江山分走大半。
无极天下?既然可无极天下,那如今,人在他这里,他倒是想让世人见见,谁还有那个胆子敢觊觎君王之位。
当初,在听说这个人出世的时候,他一瞬间就想到了当年的孔夫子,其人修尽天下玄学,学识渊博,无人可及,满腹谋略,当代第一。只是可惜呐,孔夫子不受世人所累,不涉红尘,来去自如,只留下了无尽的传说,而如今,作为孔夫子唯一的亲传弟子,谢无极,他,是否还有当年孔夫子的能耐?
“世人皆传,无极天下,朕倒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个能耐。”
不说是否是世人对他的吹嘘还是他真有这个实力,若是真得孔夫子真传,此人便与孔夫子无二。若是已用,便是他的无双国士,若是为敌,便是最难测的敌人。
谢长柳额头抵在手背上,纵然是看不见人,但面对帝王,他也是打起了精神,谨小慎微,不敢懈怠。
“传说之言,本就虚虚实实。”
真真假假难辨,是是非非难测。
听着他不卑不亢的回答,陛下稍稍肯定了他的身份。的确有着旁人没有的定力,若是寻常人,岂能与他对答如流。
“孔夫子如何?”
“夫子已西去。”
谢长柳如实相告,当初,在学成将去的时候,夫子便说,他如今已经得他所学,自己修行已毕,已然了无遗憾,或不日就将辞世。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夫子。那道通往桃源之地的瀑布也再也不会开启。
谷主说,他们这些人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完成某一件事,而一旦完成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或许死亡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属。死亡,于他们来说,不是悲剧,而是新生。
陛下讶然,早年关于孔夫子的消息屈指可数,世人也猜想过,说不得夫子已然离世,可后来,又传出他不仅在世还已经收弟子授学的时候,原本以为孔夫子这样的圣人,定然会与世长存的,没成想,是已经离世了。
遗憾呐,世间少了一位绝学的圣人。但随即一想到,虽然孔夫子已经离世,可,他的绝学却是流传下来了。
“所以,如今这天下,就独你这一个圣人在世?”
听着被陛下称自己为圣人,谢长柳不矜不伐,慷慨自若道:
“不敢。”
谢长柳越是淡然自若,陛下越是好奇,这样一个人,瞧着模样年轻,不过是学成孔夫子,心性也如孔夫子那般稳重吗?
“听说你先前在琅琊?”
谢长柳就知道,陛下一定会提及琅琊之事,若非是琅琊时被人顶了身份,弄得人尽皆知,他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险象环生之路。
他轻启红唇,将背弃旧主说得大义凛然。
“非明主。”
明主二字,像是戳进了陛下的心窝子的刀子,他深沉的盯着下首的人,周身的气压都提了几度。似乎一旦谢长柳说错一个字就会人头落地,将帝王之威统统毕露。而教殿中其他人,皆战战兢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那谁是明主?”
“君。”
“何为君?”
“天下之主为君,百姓所奉为君,兴邦安国为君,以身作则为君。”
他所言,不骄不邹,说得坦然,应得利落。陛下从肃然审视到缓和赞赏,不过也是谢长柳一句话的时间。
他似是满意了,悠然的靠在龙椅靠背上,手掌拍着把手上的龙头,摸索着代表他皇权的宝座,睥睨着底下的人,继续问着。
“孔夫子教的你什么?”
“人能所学,皆可修。”
“若是让你来治国,当如何?”
“治国在君,谋佐在臣。”
好一个治国在君,谋佐在臣。陛下差点拊掌大叹,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扣着龙椅,看着底下的人,愈加满意。
是他小觑了这人,瞧着他年纪轻轻,还以为,不过是有着一个孔夫子弟子的名头,空有其名罢了,可如今与之一番浅谈后,却让他刮目相看。也是,孔夫子的亲传弟子,岂是池中之物?纵然年纪轻轻,却已经得世人趋之若鹜,那必然也是有着过人之处。
他不禁庆幸,这个人,现在是在汴京,是在他的皇宫里,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但凡他在藩王诸侯或者其他狼子野心之人处,他或许,都可能会被他分走半壁江山。
他岂非是他所表现的这般镇定自若?再得知无极先生现世的时候,他比谁都急,他是真的恐惧这样一个人。一介草莽,却有着惊世绝学,可大展经纶,江山大权都唾手可得,怎能不骇人,若是一旦投效其他王侯,与朝廷为敌,分庭抗礼,他都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镇压得住。
而如今,这个人,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再放走了。
他很危险,但只要人尽其才,也可胜券在握。
谢长柳一直垂耳静听,眸色都未有过变动。
“你既为谋臣,当得为朕谋合。”
“让你去教十皇子,如何?”
“自当听陛下的。”
谢长柳太过平静,好似他面对的并非帝王,除了对他的俯首外,他完全没有露出一丝对帝王的敬畏来。
这也出乎帝王的预料。
不过初见,稍加试探,就教他对其赞不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