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一天,镇北王回京了。
谢长柳抱着吉祥硬塞给他的汤婆子站在廊下,身上是厚厚的三层衣裳,一溜烟的鸦青色,显得人长身玉立又遗世独立。天开始冷后自己的衣裳也是一次比一次穿的多了,他怕冷也怕病,曾经尝够了苦头,如今再难去回味一遍。汴京向来冷的早,宫里也与他置办了所需衣物,有陛下在,内务府并未亏待他一分,不说其他的,单单是给十皇子教书的身份在,也容不得人怠慢,不过自己并非是个喜奢靡享受的。
他有些困倦却清醒的看着庭院里宫人忙前忙后的洒扫,时而会跟同伴唠嗑几句,时而会自以为他看不见偷摸的看他几眼。
他起的太早了,屋子里连炭火都还未来得及换,于是吉祥就只好先灌了个汤婆子给他用,说是省得他伤寒。其实这个季节于他来说还不到真用上汤婆子的时候,更何况他也没那么金贵,只是吉祥这个丫头太操心了,盛情难却,他若不答应她,就不让他站在外边吹风了。
早间时候他醒于一场惊梦,初醒浑浑噩噩,辗转反侧后再难入眠,心中似压抑着什么如何都发泄不出,憋在心口,难受又磨人。睁开眼看着头顶那素色的帐子,一度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谢家。谢家啊,经年旧事,每每想起都是一次情难自抑。
屋里闷他实在待不住,就起了个大早,站在外边吹着清早的凉风,一点点的消去他还有些患得患失的情绪。地上的落叶已经被扫成了一堆,还没来得及收走,庭院里一眼望去并非萧条,万年青矮小的一丛,挂着还未化开的霜寒,缩在四角,试图在这四方的院落里装点出别致的颜色。
不知不觉间,在宫里都已经有一季了。来时还是薄衫在身,熬不住宫里的热,如今,满眼的都是霜白,衣衫都多了两层。
他看着那被四面的墙檐框出来的雾白色的天空,就那么几寸天地,框住了这深宫里人的半生,也真正感受到了所谓的禁锢。
吉祥说,按照这个天气冷下去,汴京就要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了。汴京其实一向都冷的早,一年比一年冷。
谢长柳知道的,他在汴京好歹生活了十五年,感受了汴京十五年里的春来冬去,他知道三月燕子归来,知道化雪最晚也是在惊蛰。这是他的故土。
“先生。”吉祥在里间收拾出来了不属于谢长柳的东西。
“这是十皇子的课本,昨晚上十皇子忘记带了?”昨日下的晚,临走时十皇子还带了气性。
谢长柳看着吉祥手里的课本,挑眉。他不难怀疑十皇子是故意不带走他的课本的,只因为之前答应过的读完《百家姓》就让他学《大学》,可是这个计划被陛下知道后就无情的搁置了。陛下说了,读书也当脚踏实地从一而终,他这个年纪该读的书尚未读完,岂能由他越级读到其他的?一定得要让他学完《幼学琼林》,最后才能读《大学》。《幼学琼林》啊,这一本读完都要过去好久了。得知这一消息,不出意外的十皇子是不开心的,可是他拗不过陛下啊。这不,下了课就把书本都丢这里了,他这是在以此表达他的不满吧。
谢长柳知道,但是他不说。
“放那吧。”
总归还是要来继续读的,带不带走又有何妨。
听说宫里这几日在忙着操办镇北王的接风宴,宫里跟忙着年夜似的,红红火火的。听说那位镇北王有很多年都没有回京了,如今宫里多半的人都是不认识那位王爷,因此有不少人对他的模样都生了好奇之心。而今日就是镇北王抵达汴京的日子,不光如此,今儿一早陛下就亲自出城去迎接了,可见陛下对这位亲王的看重。
之所以是听说,是因为谢长柳从吉祥那听来的。他知晓离镇北王归京的日子近了,却没想到一晃眼就在眼下了。
陛下与镇北王之间兄弟情深,是不同于其他两王的手足情谊,是真真切切的深厚。镇北王自幼性子冷淡,早早地投身军营,与其他兄弟的关系其实并非深厚,直白的说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因着先帝这个伟大的父亲在,这几个弟兄之间并无什么嫌隙。陛下身为兄长,恪守己任履行着兄长的职责,尽管镇北王那时的性子寡淡,陛下也是跟捂石头一样把人捂着,久而久之,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镇北王手握重兵,陛下身为 一国之君,一个安邦一个定国,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彼此也是珍重。所以,也才有现如今陛下亲自出城迎接的佳话的吧。
他跟吉祥说,自己要去书房里看一天书,不要让人打扰他,吃食搁外间煨在炉子上就是。吉祥知晓谢长柳要做一件事就是劝不动的,也没有多舌,连忙给他把书房准备了碳火进去,又添置了一些必要的保暖用具,才肯放他进去。
谢长柳看着忙进忙出的吉祥,他问:“吉祥,你进宫多久了?”
吉祥正在给他的凳子加厚实的坐垫,无微不至又夸张。好歹也是生了碳火的,难不成还怕他会待出病吗?
“十二年了,宫女到了二十五就可以放出宫,奴才明年年底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吉祥一边忙碌着一边回话,说起自己进宫的年岁倒是让谢长柳都愕住了。
这么说来,吉祥居然是十三岁就入的宫。十三岁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了,什么都懂却也什么都阻止不了的年纪,一个只能认命的年纪。
通常来说,宫里选拔宫女都是双方自愿的,深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也是个改头换面的良机。但一般人家没人舍得把孩子送进来,而若非是家里贫苦,亦或者是不受家里人重视,谁家会愿意把自己舍命生下来的孩子给送到深宫里来平白受这十三年的蹉跎。
深宫似海,十三年,最好的年华都丢在里面了,没有自由自己只有卑躬屈膝,在这个高低贵贱分的明明白白的深宫里有的人甚至是没有命出去的。
她那时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就被家里人送进来,一走就是十三年,家里人舍得吗?她那时定然是难过的吧,可是纵然是难过,也在这里任劳任怨的过了十二年,而明年年底就是她出宫的日子了,一年三百多天,熬熬也就过去了。
他对吉祥语气中的欢愉不置可否,这皇宫是处禁锢,把人锁在里面为奴为婢,谁会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一辈子呢。她必然是日日都在期盼着出宫的那一日吧,就似每个人守着的心中的那一个执念。
“一年过去很快的。”
一年划分四季四季划分三月,一月三十天这样算下去,每日过起来的确很快。更何况十二年都盼过去了,最后一年又岂会煎熬。
他没有问吉祥她为何被家里人送进宫,其实无外乎那两个理由。宫人每月都有定量的月例,宫里开销并不多,这十多年她在宫里想必给自己存了些银子,若是出宫生活也不至于会捉襟见肘。
“回去后有什么打算?”在宫里出去的丫头,服侍过贵人,比起那些平庸之人说出去也是叫人高看一眼的。不过,二十五岁后回去,大抵就只有成亲嫁人这一个归宿吧。
他的想法与吉祥不谋而合。“回去后就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