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烛火霎时闪了下,好似有风吹过。
若非是大失所望,他何至于此说出如此不孝之言。
元艻后槽牙咬的咯咯响,他复杂的盯着跪得挺拔的人。元崧想要离开元氏?就为了这些父子佐见?他做什么春秋大梦?谁都没有资格离开元氏,生来是元氏人,死也必须是元氏人。
元葳同样惊住,他没有想到,兄长已经有了要与元氏划清界限的想法,怎可如此糊涂?难不成就是为了那些外人之言,就要与家族撇清关系吗?怎可如此莽撞?他眼里的兄长,固然是固执己见却也行事面面俱到,怎么就敢与家族如此决断,实在是心寒。
元艻看着元崧决绝的表情,原本生起的满腔怒火陡然熄灭。
他负起手来,踱步。
“你自小就比常人优秀,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却从来不会如此担忧,依着我们元氏的身份,你在何处都可大放异彩。”
“你在离川三年,一片坦途,你以为就真是你能力卓越吗?若不是元氏的身份,你岂能一帆顺风?”
“你只论是元氏为虎作伥,你怎不说元氏的难处。”
元艻看着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二十几年的悉心教养,他脱颖而出,是汴京最优秀的后生。他在外提起这个长子,就引以为傲,外人都说,他会是元氏最好的接班人,以后,元氏交到他手上,只会前途无量。他也明白,他的长子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而说不失望是假的。在他说出要离开元氏的时候,他有着太多的心寒。他以为,他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成想,在他眼里,都是错的。
他元艻是想成为罪人吗?他不过也是为了家族利益而早做打算,若非他想开一条路,只是如今对他们来说已经无路可走罢了。
“你是在责怪我什么?”
“觉得我为臣不忠?对你不起?”
“若对你不起,你以为你能过得了二十四年的安逸日子?若非是我不忠君,自古王朝多如此,君臣本就不一心,若非是帝王打压,世家怎会寥落?你读的圣贤书教会了你什么?光是教会你在世为人的道理,且你说说,这世间有多少个你这样的人自以为是的以为做人就该如书中那般正直无私?你只顾你自己,你看得到别人的狭隘与阴谋了吗?”
“汴京是什么样子,你岂会不知?你高高在上不沾风雪,不代表外面就天清气朗,万里无云!”
“你只管说我元艻的错,你觉着他们就没错吗?”元艻说完,还没有咽下那口气,就又剑拔弩张起来。
“谁有错?”元崧也窝了火气,这一刻,再无法隐忍,他反问着元艻,再没有了大家的风范。
他堪堪与元艻对上,语气里的对质各不相让。
“您觉着谁错了?谢氏错了?错在他们不该成为您的绊脚石?还是错在谢长柳过于优秀!让您妒贤嫉能,让您的儿子自惭形秽?”
谢氏当年的惨案,在元艻父子三人之间昭然若揭的,却秘而不宣。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原本以为就只会这般沉淀在过往里,无人再会提及,可是元崧却第一次把这件事直白的摆在了他们面前。
元崧与谢长柳是契友,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对不住的人。
元氏欠他的,他得还。
元葳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视线在父兄之间流转,眼里有太多的难堪。
元崧所言,不仅仅是伤了元艻,更是叫元葳,无地自容。
他如今官拜刑部侍郎,年轻有为,无人不赞扬元艻生了两个好儿子,可是,他从来不会在外人的赞赏里沾沾自喜,因为他知道,自己如今得到的本就不属于他的成果。他窃取了别人的所得,他是一个贼。
或许是被人戳穿了伪善,元艻气急败坏,他怒视着元崧,高抬起了手掌,似乎下一刻就会落下。
父子两各不相让,眼神里都是异常的笃定。
当年元艻做下的事情,不是没人知道,元氏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止一件。元崧为何当年要毅然决然的离开汴京义无反顾的去离川。元艻只当他是自恃清高,不愿与自己为伍,可真是如此吗?他只是见识到了自己家族的罪过,看到了元氏的杀伐冷血,他大受打击,又无能为力,再难留在这个非他所想的境地里,他做不到伸张正义,唯有像个落荒而逃的罪人。
他自以为离开了汴京就能与那些是非不沾边,可是,他的身份容不得他撇开一切。他在离川竭力的维护正义,试图用他的微弱之力维护这个世间还仅存的正义与善念。
他以前有多满意这个身世如今就又多厌恶这个身份。
元氏的身份就像是他穿在身上罪肮脏的外衣,脱不下却又让他厌弃不已。
“你混账!”那一巴掌终究是没有落下。
他大力拍在案台上,震倒了原本立着的烛台,啪嗒滚在地上,然后熄灭了。
元崧不惧,面不改色的侃侃而谈。
“是,世人万象,表里不一,本就如此,善恶有人,可天理昭昭,因果循环,总得有报应。”
元氏也终究为他所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您若觉着自己没错?那谁是错了?儿子错了?陛下错了?被您害过的人错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父亲,这个道理还是您教给儿子的。”
元崧大有与元艻今日分个胜负来的意思,谁也不让谁。
他在看清一切后,就已经不再顾及这个身份了,他规规矩矩的活了一辈子,这一次就不要再被身份约束住了,待在世家的牢笼里,一点点的看着家族迷途不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