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3年1月7日,距离春节还有14天。
一清早开始,就下起了雨。
明明是寒冬,近来无雪已经很怪,偏偏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断肠雨。
而即便这天周六,赵嘉景的作息时间也同往日一样。
他6点起来,发现窗外下雨后,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怕吵醒其他还在睡的室友,他抱着羽绒服去走廊里穿戴。
撑伞出寝室后,他发现自己忘记戴图书卡,这代表他不能去南校区借书。可又不敢回去寝室,他担心会搞出响动声,只好有些沮丧地去坐公交——另一处图书馆有些远,但由于是公开的,所以不需要图书卡。
坐了7站公交车后,他到了图书馆,按照最初的决定选好了自己的书,离开时是9点10分。
又买了3个热包子和一杯豆浆后,他站在候车点等返程公交。
雨不见停。
赵嘉景在中途下了车,这附近有他常来的一栋开放式居民楼,周围有几只流浪狗,他偶尔会喂食它们。
也许是下雨,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几只流浪狗,倒是发现了此前也总是会见到的一位孤独的老人。
他年过七旬,向来都是形单影只。赵嘉景每次路过这里时,都会见到他在庭院里闲坐。这天也不例外,即便下雨了,他也抱着他的两只三花猫坐在庭院中。
赵嘉景曾经听这附近的环卫议论过那位老人,说他无儿无女,也没有什么亲人,除了三花猫之外,他孤独得像是无人知晓的影子。
也是因此,赵嘉景对他总是充满怜悯。这会儿更是走到他面前,主动和他打了招呼。
他回了赵嘉景一个微笑,一老一少闲聊起了最近的天气。
“冬天下雨真是奇怪啊。”
“今天是冷冬,下雨会更冷。”老人无奈道:“雨可不算小,我这会儿都回不去家了。”
“您家不是住在附近吗?”
“就在后面那栋楼。可我腿脚不方便,走得慢,没伞会被淋透的。”
赵嘉景立刻将自己手里的雨伞递了过去:“这个您用吧。我的学校离这不远,再说我跑起来也很快。”
不容老人推辞,赵嘉景就把伞塞给了他。
老人只好道谢,还说下周六会在这个时间来庭院里把伞还给他。老人注意到了,赵嘉景只有周六的时候才会在这附近闲逛。
赵嘉景点点头,老人撑伞离开后,他把买好的肉包子放在了庭院椅子上,想着香味会将流浪狗吸引来。
接着,他冲出庭院,顶雨跑开。
回到学校的时候他的头发、鞋子都已经湿透了,唯独防水料子的羽绒服没受影响。
推开寝室门时,他是小心翼翼的,刚一探头,发现屋内的人都不在时,他不由地松下一口气。
谁知刚进屋,就看到对床从阳台里走了出来。
赵嘉景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他则是一脸厌烦地瞥了赵嘉景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你出去寝室不知道带走手机啊?一直呜呜震动响个不停,害我们谁也没睡好。”
“我忘记了。”赵嘉景的回答里有歉意。
“操,真够烦人的。”他嘟囔着重新爬上床,用被子盖上头,睡之前还威胁赵嘉景:“别他妈给我搞出声音噢,吵到我睡觉有你好看的!”
赵嘉景一声没吭,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床铺,拿过枕头旁边的手机,发现有11通未接来电。
全部都是他父亲赵岭打来的。
赵嘉景皱起眉,赵岭很少会打给他,更别说是这么多通了。
可他不想立即回电,顺势打开微信,果然看到了赵岭的留言。
内容简短,只有寥寥几语——
“你妹妹明日白事,速回。”
赵嘉景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赵琪琪被杀的这件事,他竟是到了今天这一刻才知道的。
2.
天色是灰白的。
周画不记得自己昨夜有没有睡过,等她有意识之后,就发现窗外已经是凌晨,并且,在下雨。
今天是周六,她不必起太早,但她也知道要开始准备明天丧事需要的东西……
周画艰难地从床上爬起身,头顶的墙壁上挂着她与赵岭的结婚照,床头柜上则是摆放着他们二人怀抱着琪琪的照片。
看见琪琪的脸,周画顿时心如刀割,她猛地别开脸去,闭上眼睛,可耳边却仿佛还能听见琪琪在房间里奔跑的窸窣声,以及她已经可以很流利地喊着“妈妈”的奶音。
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那一间阴冷的停尸房里,印着斑驳血迹的白色惨布。
已经过去3天了。
这是周画人生中最为浑噩、悲痛而绝望的3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不仅要自行化解内心的悲伤,还要承受着周遭的舆论,以及异样的打量。
惨案早已经在小区里传开,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凶手,是杀了可怜女儿的狠毒母亲。
住在同一楼层的邻居还在走廊里摆上了火盆,要驱邪、镇鬼。
警察也连日登门,表面上来看是跟进笔录,可周画却认定他们是在监视自己。
没有人相信她,就连她的丈夫也会用充满怀疑的眼神审视她。
他们在从派出所回到家中的当晚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送琪琪去幼儿园之后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和警察撒谎?我妈怎么可能会为你作证?”赵岭当时用力地抓着周画的后颈,像拎着一只狗崽那样把她连拖带拽地从玄关拉到客厅里,然后再用力地将她扔到沙发上。
周画狼狈、恐惧地蜷缩起来,赵岭不过是挽了一下袖子,周画就下意识地护住了头,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我没撒谎,我真的在家……妈也在家,她会为我作证的……”
赵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周画惊叫出声,可立刻又忍住了,她很怕,不停地向后缩着身形,赵岭则是猛地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听听,听听,你都在说什么疯话?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女儿都死了,你只想着推脱责任?”
周画怯怯地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
“那你实话告诉我——你那段时间究竟去哪里了?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琪琪?”
“不是我——”话还没全部说完,周画就感到耳边一阵嗡鸣声,紧接着是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楚。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赵岭骑在身下,他的手掌不断落在她头上、胸口、还有肩膀,唯独避开了脸颊。
在她不得不开始求饶时,他抓着她的头发又问——“说,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和警察说你当时在家?”
周画的眼中不仅有泪水,还有绝望,她怕得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才好,只能痛心地说着:“琪琪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我怎么可能会害她……”
赵岭忽然冷笑一声,他凑近周画耳边,声音如同蛇的身躯一般,蜿蜒着钻进她耳中:“是你亲生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我亲生的了吗?”
周画身形一震,双眼的瞳孔也不自觉地收紧,像遇见了危险的猫一样。
赵岭在这时松开了周画,她立即逃窜到沙发的边缘处,双臂抱住自己的双膝,不敢乱动。
他则是先抬起了右手,并以左手去解开右臂的袖扣,挽起三次,袖子折到肘处,再以同样的方式去处理左臂袖扣,也折到对称的位置。
周画余光打量着他的这种举动,她的心开始塌陷,因为她知道,那是他每次开始执行她噩梦的仪式感。
等他重新走近她面前,周画连呼吸都在忍耐,赵岭却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她凌乱的发丝捋到双耳后头,对她笑笑:“周画,你是个乖女孩,你知道不能惹我生气的,对吗?”
周画点点头,她向来不会忤逆他。
“这就对了。”赵岭满意地继续问:“还是那个问题,我不想再多问下去了,这一次,你必须给我答案——为什么要和警察撒谎?”
周画惊恐地看向赵岭,那眼神仿佛在说:撒谎的人,明明是你啊!
赵岭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他的表情变得冷漠至极,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随后又用手掌抹掉了嘴唇上的唾液,最后,他拿起了茶几上的一条长毛巾,缠绕到了自己左拳上。
周画条件反射地想要逃,可刚跑下沙发,她就被赵岭一把抓住了头发。
她开始求饶、不断地求饶,同时无助地说着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没有照顾好琪琪,都是她的错,是她的疏忽。
可她始终没有给出赵岭想要的答案。
这令赵岭越发愤怒。
“我妈明天出院,你要和我一起去接她回来。”赵岭说完这话,裹着毛巾的左手就抚到周画的腹部上,“所以,你的脸不能太难看了。”
泪水顺着周画的脸颊流淌下来,她刚要哭出声,一团纸巾便被塞进了嘴里。
“咔嚓”——
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将周画从噩梦中拽回了现实。
她猛地醒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背脊一片冷汗,抓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中午12点37。
房间外的窸窣响声令她心跳加快,她很担心是赵岭回来了,但很快就想起他在殡仪馆那头商量丧事,不可能会是他。
难道是……她婆婆?
周画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一上午没有在家里看见魏如楠。她出院2天了,状态还算不错,可周画近来悲伤过度,根本无暇顾及她。
这会儿的周画后怕起来,心想着魏如楠很有可能是独自出了门,一个人在外面,说不定会磕碰到哪里——她刚患病的时候就走丢过3次,人回来后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
一想到这,周画心生愧疚,赶忙从房间里走出去,一声“妈”还没喊出口,她就愣住了。
正在门厅处换上脱鞋的人并不是魏如楠。
他将身上的斜挎包取下,放置在鞋柜上,抬眼看了看周画,只匆匆一眼,便低回头去。
周画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找回声音,她低声说了句:“……你回来啦。”
赵嘉景点了下头,含糊地“嗯”了声。
这对年龄差只有5岁的继母子,自打他去年9月开学回去大学后,就没再见过面。
而他如今回来,理由当然只有一个——
“琪琪的事情,我爸和我说了。”赵嘉景走进客厅,与周画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表情很复杂,但震惊大过悲伤,并且还有难以理解,他一侧头,示意门外走廊,问周画:“隔壁放的火盆是怎么回事?”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周画想。
结果他忽然又问:“还有,为什么楼上的李叔要说你是杀了琪琪的凶手?”
周画张了张口,还没等发出声音,就听到了对讲机内传来了音乐声。
有人按响了701。
3.
何胜带着吴彤来到和易小区时,刚好是下午1点整。
她们通过出示证件进了大门,在许多路人的打量、议论下朝15号楼的方向走去。
就算何胜没有刻意去观察四周,她也能通过余光感受到身边居民们投来的诡异眼神。
连吴彤也小声嘀咕了一句:“周画这段时间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唉,穿便服来就好了,这下她又得遭殃了。”
“这是我们的工作。”何胜提醒吴彤。
吴彤点头,立刻将情绪抽离出来,紧跟在何胜身后。
二人很快就找到了15号楼,这栋居民楼高21层,共2个单元,还很新,刚建完2年,且坐落在县内最好的地段,是价位高、绿化好的封闭管理小区。1楼不仅有花园,还有居民自建的家用小凉亭,路边两侧栽着梨树木,要不是寒冬,开春时的小区一定很漂亮。
周画家住在1单元7楼,何胜和吴彤远远地就看见1单元的门口站着一个有些奇怪的女人。她身形高挑,挽着头发,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单衣,脚上还是拖鞋,皮肤都冻得发紫。她正在挨家挨户地按着可视对讲机,好不容易按通了一家住户,对方却气急败坏地骂道:“别他妈瞎按了!犯病了吧老死太婆!”接着就是“嘟——嘟——”的忙音,根本不屑为她打开楼宇门。
何胜走近一看,被冻得脸色青白的女人的确上了些年纪,应该有50多岁了。
“女士,需要帮助吗?”何胜问。
女人眼神呆滞地看了看何胜,没理会,又转过头去按对讲机,一边按一边小声支吾着:“没错啊,我记得我家就是701,怎么会不给我开门呢,我儿子不会不要我啊……”
她嘴上说着701,手上却一个劲儿地在按601。
但何胜知道701的住户是谁,与吴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彼此心里都有了明晰。
“您是魏如楠女士,对吗?”何胜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替她去按701。
女人皱皱眉,警惕地打量着何胜,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何胜只是笑了笑,没回答。对讲机很快就被接通,周画的声音传出来,何胜说:“周小姐,是我,何胜。”
“何警官?”周画有些迟疑,但还是按了门锁,“快请进吧。”
吴彤率先将楼宇门拉开,何胜侧身让路,请魏如楠先进。
魏如楠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何胜与吴彤随后。
乘坐电梯时,魏如楠直勾勾地盯着何胜看,偶尔还会蹦出几个问题“你穿警服,那你是警察啊?”、“现在还有女警察了?”、“警察来我家干什么?”……
何胜心觉的确如赵岭所说,魏如楠一旦发病,病情就会很重,所以需要时常去医院复查。
而看今天这个情形,魏如楠仍旧处于发病期。
“叮”——
电梯停在了7楼。
门一开,熏人的烟味儿扑面而来。何胜看到走廊里的火盆,不悦地蹙起眉。
周画在这时打开了701的门,小心翼翼地喊了何胜:“何警官,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