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再度响起砰地巨响,粉色的烟雾在眼前弥漫开来。 少年被肩上的推力一撞,向后踉踉跄跄几步,跌坐在地。当粉色烟雾渐渐散去,出现在他怔愣的视野里的,是阴霾的天空和不断下落的雨丝。 街道积满的水洼很快沾湿了他的裤子和衣袖,雨水毫不留情地滴落在脸上,沿着鼻梁的线条滑落,蜿蜒成一道水痕。 从灰色的围墙上伸出一根缀满花团的树枝,吸饱了雨珠的花枝在来来回回地摇曳。 花枝下站着一个撑着伞的少女,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他。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淋雨生病了我也不会借你抄数学作业的。” 天蓝色的长柄雨伞挡在了头顶,遮去打在身上的雨。 沢田纲吉下意识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被拽起身,两个人一同挤在偏小的女式雨伞下。 水雾渐渐弥漫在少年清透的褐色眼眸之中,他小声叫了一次少女的名字,衬衫下单薄瘦弱的身躯在细细发着抖。 沢田纲吉低下头,用力擦去眼角沁出的泪水。抖动的双肩却暴露了恐惧和后怕的心情,他抑制不住地颤抖,挡在眼前的手臂压不住不断淌下的眼泪。 从少年的喉间发出受伤的小动物一般抽噎声,断断续续,像只孤独地呜咽着的幼兽。 苏榛从身上光树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袋纸巾,无奈地递过去塞进他手中。 “你到底在十年后看见了什么啊?”她揪了揪少年的棕发,“一看见我就哭,难不成十年后我死了?” “才没有!”少年满面泪痕地反驳。 苏榛眼疾手快地掐住他的脸颊软肉往外拉,沢田纲吉可怜兮兮地含着眼泪望她欺负自己,还在一下又一下地抽噎。 “就算十年后的我沦落到高中肄业在涉谷当陪酒挣钱,也不会让你哭得这么惨吧?”她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年浅褐色的睫毛沾满了泪水,上下一搭,迅速分开,抽噎着问: “如果榛会被我连累,牵涉到危险之中,你会讨厌我吗……” “那我现在就掐死你以绝后患。” 苏榛面不改色地回答。 沢田纲吉:“……” 她抬起右手,曲起的食指一松,弹在少年的眉心。 “讨厌你的话,早就不会管你了。” 苏榛语气平淡地说道。 眼泪再度涌上他的眼眶,沢田纲吉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才对着难得耐心看他哭的苏榛说: “如果我会害得榛失去自己的人生,榛还会原谅我吗……” “……”苏榛默然,“果然我还是先在这里掐死你比较便捷?” 她把雨伞塞进沢田纲吉手里,撕开纸巾的包装,抽出一张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我的人生,我可是早就规划好了。无论是谁想破坏我的未来,我都会尽全力去战胜。”她一边细细地替他擦去泪痕一边说,“就算改变目标,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无论是谁,都别想擅自干涉——所以,不管十年后是怎样的,你这个笨蛋都别自作多情了!” 少年盯着她的眼眸,渐渐平静下来,小声说道: “榛想去京都念高中吧。” 苏榛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点点头坦然承认。 “对啊,被发现了嘛。” “因为榛的房间里放了很多和京都有关的书,偏差值高的名校都圈了出来。连我的房间都有好几本……”他闷闷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去京都呢?非去不可吗?” 苏榛歪头思考了片刻,说:“解释起来比较复杂,但是那里会有一个我想追赶的人在。” 她专注地看着少年道: “一年半后,他一定会在那个地方。” 沢田纲吉感到了没来由的烦躁和苦闷,他抿紧唇,盯着旁边的墙角积水不说话。 半晌,他才喏喏地开口: “那个人……是那个黄濑君吗?” “……哈?!” 苏榛额前飙出青筋,狠狠捏住他脸上的软肉顺时针拧了一圈。 “还没天黑就开始做梦了吗?” “好痛。” 沢田纲吉吃痛地皱起脸,这次眼中泛起了被疼出的泪光。 “因为、因为光树也告诉过我了,那个黄濑君的事情。”他赌气地别过头,“而且榛根本没有想过掩饰吧!只要有那个黄濑君出现的杂志就一定会买,之前去帝光做交换生发的庆祝推特还特意用了颜文字……” 苏榛心中一松,又觉得十分好笑。 不管怎么说,按照他荒诞的猜想,以黄濑的成绩去考洛山压根是自取其辱。 “虽然黄濑君那漂亮的脸和闪闪发光的金发,还有发达的运动神经,善于为人处世的开朗性格等等都很讨人喜欢——”觑着少年越来越惨淡的脸色,她坏心眼地笑着说,“但是我不是因为那么肤浅的原因做出决定的。” 她想起上辈子那么遥远的记忆里,在比赛后流泪的金发少年,那一刻趴在栏杆上看比赛的自己都僵直了身躯,感觉心口被狠狠一撞。 奋不顾身地奔跑在球场上、像是坠落在地上的流火、金发的末梢都沾染着灿烂的阳光。 那样为了篮球燃烧自己的少年才是她曾经的青春里放在心上珍重的暗恋。 其实一开始只是因为膝盖受伤后,许久没有触碰篮球才一时兴起,坐上学校的大巴跟随去了比赛场地。 就算要怀念过去,现在的黄濑凉太,也不是她喜欢的那一个人。 “我有一个怎么样都想试试,能否追赶上的人。就算付出所有努力,最后也无法缩短差距,那也没有关系。” 她说。 ………………………… ——“我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追赶的人。” 撑着伞的少女神情专注认真地说道。 少女的背后是接连不断坠落,宛如珠帘一般的雨幕。 “不能理解的话,就试着来追赶我吧。” 她说。 这一幕直到沢田纲吉回到家,大字型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依旧深深地刻印在脑海。 关于她口中的那个人,和她追逐对方的理由。 里包恩在他的吊床上睡着了,鼻尖冒出透明的泡泡,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的床头还开着乌云形状的小夜灯,柔柔的灯光笼罩了小小的一方角落。他转过头,看向昏黄的光芒将里包恩的婴儿身躯投映在墙壁上,变成一个庞大的黑影。 哪怕他只是毫无意义地举起手臂的一个动作,阴影都会忠实地投映在墙壁上,像是一个栖息在墙壁上的变幻莫测的怪物。 他动了动手指,墙上投落的黑影看起来像是一个对着里包恩张开獠牙大口的怪物。他忍俊不禁,又怕吵醒里包恩,急忙翻身将脸埋在枕头里。没头没脑地闷笑了一会,想起了以前夏夜在光树家度过的时光。 光树的妈妈一到夏天就会抓住空闲,做上一大锅冰镇的小豆汤。他们暑假的日子最常还是消耗在光树家,可以泡在漫画和游戏里玩上一整天。偶尔会被光树的妈妈赶出空调房,避免吹太久空调生病。这时光树就会拽着他去并盛川边钓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小龙虾(并盛川里到底有没有小龙虾至今是个谜),爬树去捉知了和独角仙。 光美姐和苏榛则咬着冰棍,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相互聊着女孩子的话题。他们爬树去抓独角仙的时候,苏榛就站在旁边的屋檐下,伸手搭在额前,好奇地看着两个男生在树上爬得太高而怂得发抖,又拉不下面子认输爬下来。 并盛神社通往后山的小树林被谣传有可怕的怨灵出没,会将走进去的人带走吃掉。有一次他跑丢了一只鞋,被玩疯了的光树忘在了树林边,正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树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差点将他吓软倒在地时,双手扶着遮阳帽的苏榛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一脸懵逼地对上他含泪的褐瞳。 只见她老气横秋地叹气,走到他面前蹲下,掏出裙子口袋里的手绢,一点也不温柔地擦拭他脸上的泪水。 谁知道越擦他越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最后苏榛不耐烦了还嫌弃地把手帕丢给他自力更生。 直到他转为埋在膝头小声抽噎,已经认命盘腿坐下的苏榛才爬起来,拍拍裙子上的草屑,朝他伸出手: “哭够就走了。” 哭得直打嗝的他被苏榛牵着带离了树林。后来再去故地重游,只惊讶那么小的一片树林,居然曾经在心上留下那么浓重的阴影。拼命避免经过那里,生怕路过走近了一点点就会被怨灵带走,甚至曾因为被其他孩子带到树林里丢下而哇哇大哭。 现在想起,好像从小时候开始,苏榛就从来不会怕那些莫名其妙的存在。什么厕所里的花子,天台徘徊的人影,树林里的怨灵……之类风行在每个小学生之间的类似怪谈。 连夏天晚上点了线香,坐在光树家的客厅玻璃拉门边,四个小孩跟地里的萝卜一样裹着毛毯,瑟瑟发抖地看恐怖片时,苏榛好像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害怕情绪,一边打哈欠一边撑着下巴看录影里血肉横飞的场景。 虽然看她时常在上课的时候出神发呆,功课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从来都是老师们赞不绝口的对象。 对别人也是客气有礼,温和可亲的神态,除了一转头面对他就肉眼可见的速度笑容消失,一边嫌弃他一边拉过草稿纸和习题集,给他将每一道题的答题点和思路都讲得清清楚楚。 他其实早就知道苏榛将来一定会离开并盛。 他时常和光树一起,陪伴苏榛坐上前往东京的电车,三个小孩你枕着我,我靠着你,跟着晃荡的列车迷迷糊糊一路,送苏榛到各色竞赛的考试地点。目送女孩孤身走进人群中的背影,沢田纲吉和光树这对难兄难弟只能共享一条长围巾,头靠着头,在旁边的711超市捧着热巧克力,忧愁地瞅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祈祷苏榛早点交卷出来。三个人才好再一起说说笑笑着登上电车回去,在两个男孩的房间里看漫画,打游戏。 但是三个人迟早会分开,他想着,翻了个身,正对向天花板,光树早就决定继承家里的店,苏榛的目光永远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迟早会为了升学的目标离开并盛。 他不可能永远像那个夏天一样,迷路后蹲下大哭就会被找到的苏榛牵起手。 有一天隔着万千公里,隔着人声失真的电子讯号,隔着晴天暮雨,他再怎么大声用力呐喊,也不会传达到她的耳畔。 ——那么你愿意拼死去改变吗? 在意识昏沉地陷入黑暗之前,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对他说。 ……………………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空气犹带三分薄凉。云收雨散,蔚蓝的晴空万里澄澈。 苏榛出门去上学的时候还在打哈欠,因为昨晚没睡足而陷入低气压,整张脸面无表情。她的脑袋里被昨晚临睡前强塞进去的单词们占领了,二十六个字母千奇百怪地横尸在脑海里。 最近光树、阿纲和她,三个人的上学时间都错开了。光树是为了新游戏而修仙,早上想多睡一会,阿纲是因为山本和狱寺两个新的朋友来找他一起上学,苏榛则是表示我不想一大早看见你们三张蠢脸,选择独自出行。 而且没了不皮一下就会死星人光树搞事,落了清净,她正好可以利用走路去学校的时间把单词课文复习一遍。 就在苏榛揉着几乎要睁不开的眼睛,在心里茫然地回想单词时,一道冲破云霄的叫声由远及近,朝她冲了过来。 “嗷嗷嗷嗷啊————————!!!” 她擦去眼角沁出的泪水,下意识抬头一看,只见前方街道上高速冲过来一个瘦弱的身影,背后卷起滚滚烟尘。 呼唤对方的声音尚未出口,就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面前一个急刹车,只穿着平角海星花纹的内裤,几乎吊成了三白眼对自己大吼: “拼死地请求你和我交往吧,苏榛——————!!!” 声震百里,响遏行云。 随即是漫长到几乎可以杀人的死一般的沉默。 啪嗒。 终于,苏榛手里的书包掉在了地上。 她的双手在剧烈的颤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最终定格为抬头灿烂过头的一笑。背后隐隐冒出浓郁的黑气缭绕。 “真、有、精、神、呢~纲吉君~?” 苏榛左右环顾了一眼,带着那灿烂的笑容,保持不变,走到了田中宅门前,轻飘飘地拉开了栅栏。 “啊呀,田中太太今天又忘记锁门了呢。万一让狗狗跑出了,找不到就难办了。” 她一边笑着,一边弯腰抱出田中家虎视眈眈的吉娃娃。 吉娃娃对着头顶的火焰逐渐熄灭,正在失去死气弹效果的少年咧开嘴,疯狂地汪汪汪犬吠起来。 在颤抖的沢田纲吉那“不要啊”的惨叫声里,苏榛也朝他露齿一笑,松开了抱着小狗的双手——吉娃娃疯了一样朝他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