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入黄天。 圣元治下,西域有马贼名狼缇,辖下有城池名扜弥,城内有土房名乐宅,房内有偃师名无异。 偃师乐无异眼下有些烦躁。 此间他正与一城人畜一并挤在自己刚建成不久的地窖中躲避沙暴,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混了人汗与牲畜粪便的恶劣气味,令人窒息。 近来乐无异时常会怀疑自己是否做得太多,这些居民会不会太过依赖自己?毕竟,他是可能要离开的。 自两年多前闻人伤势稳下后他便带着馋鸡西行投奔狼王,平日捣鼓偃甲之余便教当地居民读认汉字聊以度日。日子久了,他这大偃师的名望也渐渐在这茫茫沙海里越传越开,大家服他敬他,这使他愈发向往与故人携手后的未来,也同时愈发不可抑止地感到孤独。 不过,以上所述都不是他目下烦躁的原因。 日前他刚收到自家兄长一封飞偃甲传书,很是花了些时间才辨认出那一团团歪斜扭曲的字迹。 “弟弟,我已拿你画的引水图跟鹰王换得且末城的通商权,结盟之事亦已初见眉目,你且宽心。另外还有一事,鹰王将一名宠妾赠而于你以达谢意,盛情之下我不便推辞。你也不需多虑,为兄代你看过,那汉女长相尚可,想来应是你喜欢的类型。明日我便会带那女人一同返程,概至多十五日即至扜弥。” 念及他的兄长终于不需代笔就能自己给他写信了,而且狼缇继多次拿他的偃甲图谱骗吃骗喝骗领地骗女人的不良记录后终于把它们用上了正途…… 乐无异忽然感动地想流泪,如果可以流的出来。 他承认自己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加上与心上人相隔甚远,年前更是因为什么军情吃紧断了联系,心理上身理上都甚是憋闷。更有甚者,有时这种心情会被大漠的风光感染得越发浓烈,未及抑制心中澎湃的思念身体就有了反应,他并不觉得羞耻,只是不禁感叹,心中的想念竟至激盛如斯。 安尼瓦尔是好意,见到他情状如此可怜,逮着机会就叫兄弟们将女人往他怀里推,并非要他改变心意,就是好叫他别憋着,多少有个排遣的途径。 天可怜见,在对他的推辞左耳进右耳出的同时又有多少人想过,那种想吃却不能吃的心情才真他妈叫个人间炼狱! 俗话说的好,是可忍孰不可忍,其他人可忍,当哥哥的你最不能忍! ** 大漠南缘另一座城池尼雅,安尼瓦尔正一边指挥手下将采购货物安上马匹,一边时不时打量几眼身后那个安静的女人。这个女人曾是鹰王的妾,不久又将成为他亲弟的妾。 不,也不一定。 他脑中浮现出另一个中原女人的形貌,不同的是那个女人手执长|枪,一脸肃杀。 啧,本以为汉族女人都是他继母那般弱不禁风的样貌,原来也不尽然。就说眼前这个女子吧,身材看上去那么娇弱,不说一路风沙未曾吭上一声,适才与那些外来贼盗火拼之时,她就立在左近冷眼旁观,面上神情始终泰然如一。 想了想,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女人,我弟弟所在城池就在前方不到五百里处。你若心中不愿,我现在可以放你走。” 女子秀眉微抬,似是有些诧异,沉吟片刻后却摇了摇头,“鹰王把我送给你们当作讲和之礼,他为人刚愎,若知道你们不要我,恐怕于和谈不利。” 安尼瓦尔暗暗点头,这汉族女人头发虽长见识倒不短,狼鹰和解是眼下保住丝路南道商路畅通的唯一方法,不容半分差池。再者,若是鹰王得知这女人是自己跑了,只怕大漠虽广也无她容身之处了。 此番鹰王虽是诚心,但也着实给无异出了道难题。自家弟弟是个死脑筋,打定主意要死等那个当兵的女人,平素是半点荤腥都不沾,更何况这次要他纳妾。虽然这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但对于当事人来说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来日我弟弟恐怕待你不及鹰王半分,你好自为之。” “我所求只是一个安身之所,乐公子仁义之名传遍大漠,想来总不会太为难我一介女流。”言至此处,女子天生凌厉的眉眼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分暖意。“何况一路行来目睹狼王救济百姓,与鹰骑所为可谓天壤之别,说实话我很庆幸。” “……” 既然人家想得通透,多说无益。 狼王转身回到马队中间清点货物,刚刚略有放松的眉头又重新皱紧在了一处。 就在今天上午,他的马队在商道上前所未有的遭到了一小支强盗的抢劫。这事古怪至极,历来只有他抢别人,还未有别人抢他的道理。那群人连狼王亲率的马队都认不出来,显然并非本地势力;可是兵力既然如此强悍,亦绝非普通乌合之众,看他们出手利落,进退有度,与其说是强盗,倒……更像是军旅出身。 看面廓不是汉人,难道是附近哪个国家又生了乱子?啧,还嫌这西域事不够多! “屠休,过来。”狼王将亲信招至身侧,压低了声音:“陇右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依旧没有动静。” “这次居民东迁人数较多,你先快马赶回捐毒,尽快把兄弟们的人数点清。” “是!” “再找些活扔给无异,伊州那件事务必给我瞒紧了。” “属下明白!” ** 这日,乐无异一反往常没日没夜的在地下室敲敲打打,而是一屁股坐在自家门前的土墩上晒起了太阳。 他在等他的哥哥。 按说以前他从没有用过这种等法,但是今天,在经过十余个昼夜的苦思冥想后,他终于决定以这种相对和平的方式以示抗议。 只是他算错了时间,他的哥哥当天并未能赶到扜弥。 第二日,当他被屋外吵嚷的人声闹醒时,安尼瓦尔已经在他家客厅里等着他了。 “哥……”他急急忙忙伸手顺了顺头上的乱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顿了许久,见安尼瓦尔也没有要救场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可不可以不纳妾?” “……” 狼王似有不忍,看了他半晌,开口简洁有力:“不行!” “你就不能再与鹰王说说,上次他见我时印象那么好,这都要讲和了,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是啊,要不是印象那么好就不会指明赠妾给你了。安尼瓦尔大致能猜出鹰王赠妾的动机,一来是表示讲和的诚心,二来却是因为真心赏识乐无异才华,想在他走得一干二净之前送个大礼攀点交情。可惜他犯了一个判断性的错误,同样的礼若是送给其它男人,人家会觉得鹰王你太抬举我了;但若是送给乐无异,他只会觉得鹰王你给我添了好大的麻烦。 “咳,你既然知道鹰王脾气,就该知道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收回去的。”安尼瓦尔同情地向弟弟眨了眨眼睛,言下之意是你既然认识他,就该知道他的想象力有所局限。 乐无异不说话了,他想了十多天,自然知道这次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两年前他刚到捐毒时整片大漠干旱许久,周边势力皆觊觎狼缇所控水源,其中以鹰骑最大,双方都急红了眼,卯足劲头要火拼,光是少数小摩擦导致的损耗就已极为严重。若非他极力主张讲和,并于两年内探得足够水源缓解旱情,又怎会出现如今双方愿意讲和的大好形势? 此中艰辛无人比他更为了然,而目下这状似期期艾艾的推辞不过是他心中所存最后一丝侥幸。 …… 其实吧,狼王颇有点看不起弟弟现在这个扭扭捏捏的矫情模样,在他看来狼缇鹰骑活动范围少说也差个百八千里,鹰王吃饱了撑着来管你怎么处理一个女人。但看着自家弟弟为这些琐事烦心他又觉得有种莫名的快感,于是他继续装作深表同情的痛心模样,蓦地福至心灵:“那女人还不错,虽然不会武功,但性子挺像你以前那个天罡女人。” 乐无异的脸色果然一下变得十分难看,狼王暗忖得赶紧收住,赶紧起身说道:“总之人都来了,见不见在你,我先走了。” 乐无异目送哥哥走远,突然觉得没劲。三年已满,他在此处脱不开身,她也迟迟不来找他,而她不在,他这幽怨小媳妇的嘴脸又是扮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