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当中,汴京城四水环绕,巍峨城墙与城下大片民宅似乎无边无际,顺着汴河与五丈河绵亘向远方。
半年之前,这还是当世最伟大的城市——她的艺术精巧雅致、她的文化举世无双,在西方世界还处于中世纪愚昧黑暗年代中时,她已经成为东方世界的中心、不夜灯火照彻夜空。
可谁曾想到,仅仅半年之后,汴梁盛景,便已是过眼烟云……
城墙无法遮护的外城被金兵与溃军抢夺掳掠,早已破败不堪。远远看去还能见到些亭台楼阁,可往近处一看,却只有一片兵火掠过之后的惨状。那些雕梁画栋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梁柱,看上去如死去怪兽的骨骸。
胜捷军在下午时分方才入得城去,且大队人马还是选择留在城外扎营,只有顾渊陪着赵璎珞,象征性地领着一个骑军指挥入城,向天下人宣示宋军克复汴京。
张邦昌的那个“朝廷”或者说开封府还勉强能够运转,为王师到来安排了一场“献捷”仪式。
可“捷”从何来,他们又能向这些汴京士民献上什么呢?
陈桥门内,依然人头攒动,可与曾经汴京街头巷尾宋军献捷的盛景相比,这些拥挤在街巷两侧的人们脸上写满的却是麻木——没有欢呼也没有泪水,他们如同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一样,呆滞地注视着这支骑着辽东骏马,披着精良铠甲的骑军穿城而过。
压抑的气氛,让就连原本满心壮志豪情入城的胜捷军军将士卒都有些受不了,也收起了最开始时的倨傲,看着那些从这场灾劫中幸存下来的男男女女,到随后甚至开始刻意躲着他们的目光。
顾渊原本是与赵璎珞并簪而行,可走着走着却发现这位帝姬居然已经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见此,他心念一动,抬手便想替这位帝姬擦拭,却不想竟被她轻易抓住。
“顾侯爷……”她轻声说,声音听上去是冰冷的,“那一日、此一时,你在哪里?”
“宣化门外,某处雪丘上吧。那一日雪太大,这时辰天色已晚,我只是溃军中的一个小小参议,好不容易捡来条性命,聚拢了些兵马,自然要发疯似地奔逃走,帝姬可不要取笑我。”顾渊想了想,自嘲。
赵璎珞点点头,带队走过一座石桥,在一处倾颓的坊巷前却忽然立马停住。
三百人的骑军指挥也随之停下,连带着围观的汴京遗民,眼神中也终于有了一点点好奇的神色。
“那时、我便在这里……跟着范琼,还有张伯奋,同入得城来的一些金兵狠狠碰了一场。”她指着那一处残骸,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我们打赢了那一战,可却还是退了下来。”
“我知道,帝姬之前与我们说过这一段……”
“顾渊,你不知道!”赵璎珞摇了摇头,苦笑中已泪盈满眶,“我入城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若那天,我能有在淮水时那般的狠厉果决。带着范琼和他的四千精兵,是不是可以夺回陈桥门?那这汴京便不会陷了,这靖康之难也不会发生……
撑到今日,是不是金军便也只能无奈退去?山河还是旧日山河,生活也还是旧日模样?你我隔着那道城墙和千军万马,也许此生根本不会相识?”
她盯着顾渊,连串地问道,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够做出回答。
——顾渊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一位国仇家恨在身的帝姬。
应付女人和感情他不算陌生——穿越之前,无论是军中绿叶顾参谋还是豪门太子顾先生,他的身旁莺莺燕燕从来不缺女孩。她们有些是为了金钱、有些是为了爱情、或者还有些只是为了玩玩——可那是在一场烟火寻常的盛世,女孩们自然可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也乐得与她们在感情上去玩那猫捉老鼠的游戏……
但若是在这场乱世呢?
感情就像是枯草之中的野花,开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可他们这些乱世男女,都是负剑执刀之人,一声令下能让万千儿郎跟从自己奔赴战场,却也不知会被命运的洪流卷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