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月十五,的确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只是微蓝一早被人拎起来梳洗打扮,还没有睡醒。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活像小鸡吃米,惹得身旁坐着的嫂子们掩唇一笑。 府上里里外外摆了好些桌酒,整整六十六座,不过这个点儿,达官贵人人们还没收拾好,也不过这月,葵娘使唤工匠生生在她光秃秃的墙上,凿出了个一帆风顺的照壁,倒是吉祥如意的好意境。微蓝被压着穿了身喜气的挑金线正红色牡丹缠枝花褙子,头脑里只余一句话:“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无奈鲍氏是亲自操刀帮她梳头打理,她是逃也逃不掉,只能半眯着眼睛,不时心里告诉自己下,不能睡,不能睡。 柒柒在一旁呵呵笑着,算起来,她也即将临盆,过来就看看而已,杨氏和施氏都自觉自己福源太薄,不敢迎上去。倒是贲氏满脸堆笑地想要帮忙,她房里的桃儿,二哥没摘,不过杨氏说要送给三哥的梅儿,三哥也没折了,但这一番闹腾,贲氏在家,显然就不太讨喜了。 “大嫂,我在家中是长女,我妹妹的及笈礼便是由我操办的,嫂嫂的福源深厚不假,不过妹妹也想给您帮帮忙。” 杨氏扶着肚子,似笑非笑:“家里可不就是大嫂儿女双全,幸福美满,要论圆满,也该让柒柒上,及笈礼正式梳头的喜娘,也是轮不上咱们的,三弟妹还是自己歇着罢。” 柒柒和施兰溪都不爱理会这种局面,两人一同揉着太阳穴,动作出奇地一致,微蓝脑袋还晕着,葵娘是继母,又算不得有福德,只能老实在前厅指挥打点着,二嫂是自有丧父,后来丧兄,……至于施兰溪,本朝改嫁虽也不算大事,但多数人还是指望从一而终的。 想着想着,也是僵着脑袋不说话,可局面尴尬,她也只得浅浅笑了笑,希望嫂嫂们赶快跳过这个话题。 鲍氏轻声笑了笑,温和地对微蓝道:“你这脑袋再坠,我可没法梳理了。”看到贲氏晾在空气中的双手,鲍氏呵呵一笑,“弟妹少忙,累着了你,正葏可不就心疼了。” 贲氏的脸色黯了黯,又即刻恢复道:“我才怕大嫂累坏了,大哥心疼呢,妹妹这般惫懒着,也心中过意不去,但大嫂既然开口,妹妹可不好再劝了。” 鲍氏轻轻一点头,尔后一拍微蓝的头,“小调皮,梳好了,瞧这天寒地冻的,还折腾出我一身的汗,再不清醒,直接让南风浇你一头冰水!” 微蓝陡然精神一振,佯装腼腆地笑笑,“不过紧张,紧张而已,冰水甚的,还是留着夏日解渴罢。”微蓝不住地吐吐舌头。 杨氏又退离了微蓝几步,笑盈盈地说:“这九天仙子一般的,竟是咱们家的小蓝儿,都快叫我认不出来了。”说着,神情倒是一怔。 “正蔳回来了。”葵娘在外头低低回了声,也没进屋。 杨氏双手交缠,有些紧张。葵娘忽而又拍拍门,“让蓝儿准备着罢,前厅还需去些人手,这及笈礼……可万万出不得乱子。” 葵娘这样一说,微蓝的一二三四嫂,纷纷起身离去,留了柒柒陪着她。 微蓝俏皮地跳起来,呼了口气,“总算自由了。”柒柒无奈地摇头,“真是,原以为你稳重,后来才晓得,是这般模样,可别蹦跳了,刚刚那会子,还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其余几个嫂嫂一走,柒柒的行为举止自然多了,满脸亲热,肥大的桃色穿珠滚金线花褙子罩在她身上,体态又是富了许多。 微蓝走过去,要摸摸柒柒的肚子,却见她甚是忧愁。 “唉,人人都想摸摸,这孩子也是可怜。” 微蓝心知柒柒不过玩笑,嬉皮笑脸道:“我可是他嫡亲的姑姑,除了他爹娘,可不就是我最亲?” 柒柒抬眼一看房梁,“我说今日怎生这般喧嚣,原是蓝儿在这儿,用力地吹呢。” 微蓝听言,也是笑得开心。亮晶晶的眼镜差点挤出笑纹来,脸颊上微微泛着粉色,肤色雪白透亮,五官笔挺精致,一身红字,让她更显精神利落,柒柒呆了下,却沉了脸色,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说了话。 “今日你及笈,也是大人了,我就问你,那日,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微蓝头上的红玉小钗微微晃动,她努嘴说道:“能怎么回来?走回来的嘛。”扇子一般的睫毛忽闪着,似乎并不太想同柒柒说实话。 柒柒越发来气,狠训微蓝一顿:“你以为不着痕迹,天衣无缝的,万一传扬出去,你是不愿嫁,也得嫁了!” 这训得自然是那日曹华年喊她出去喝茶,得知她又同曹小姐有牵扯,洛明德是气不打一出来,提了家法想要揍她,不料,她却是从自己屋子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好几份自己画的首饰样子,洛明德哪里会相信?可微蓝言之凿凿,她院子里的丫头也口径一致地说,自家主子未曾离开,洛明德只得打了门房各管事一顿,全当泄愤。 不过,微蓝倒是自以为瞒住了,公孙雪与她说,让她料理好自己屋子里的丫头就行。其他也无需多管,结果……她心头一条,喏喏地说:“可是有好多人晓得?” “你以为你那么漏洞百出的言辞,谁会信得?那日大嫂,四嫂一同来我屋子里,说是你迟迟不归,担心你吃了曹华年的亏,正巧你五哥回来,一路出去寻,远远看到公子挨着你走回来……”柒柒气得厉害。 “那是因为下雨了,再说天都凉了,他也占不到我便宜去。” “哦,画稿是何时补出来的?” 微蓝怯怯地低头:“公孙雪塞给我的,原先我在锦绣台画的稿子罢。” 柒柒很不愉快,“还说我先是姐姐,再是嫂子呢,都证据确凿了,还想瞒着我。” “我对他,真的没有念想,就是恰巧碰着了,谁知道,他怎么总在南郡晃悠,不回他的封地啊。”微蓝有些迟疑地回答,小心地看了柒柒一眼。 “街上有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 “没有没有,抄得近道,又下着雨,没人管我的。” “你怎么就……”柒柒欲言而止。 “姐姐,我同曹华年分手,南风引了他撑伞过来,又不是我主动找的他,我拒绝了。真的……” 柒柒揉了揉头,“得了,气得我头疼。” 微蓝被说得无辜,明明是公孙雪自己走来说:“你一个小姑娘,没有伞,在雨天走,也不怕摔跤?” 当时微蓝怎么回他的?“狐狸才摔跤,和老狐狸一起走,才更容易摔跤。” “小姐,小姐……吉时到了,老爷让您出去行礼呢。”南风轻轻拍着门,正解了微蓝的困境,微蓝赶忙答应,“南风你进来扶好了五少夫人,我去赶吉时了,万不可错过。” 柒柒在一边好笑地看看,摇摇头,看着微蓝渐渐消失的身影,无奈地拍了拍肚子,低声喃道:“孩子啊,你可别像你姑姑这般,让人头疼。”也就由着南风搭手领着她出去了。 六十六座的宾客都是由洛明德在三日内亲自拜访邀请的,无奈继妻在发妻面前是执妾礼的,故而即便是馨娘还在世,微蓝的及笈礼,她也不一定能动手。 洛府正堂东边才加盖的“东房”倒是庄严肃穆、安静开阔,正萡席地而坐,筝曲悠扬,位于正宾位的,是南郡一位极有名望的老夫人,世人皆唤其孟老夫人,她的丈夫孟阁老,是实实在在的三朝元老,几十年屹立不倒。 孟老夫人身旁的,是……,微蓝有种想揉眼睛的冲动,这位站在场地西侧,面朝南方的,居然是宋嬷嬷,她一身玄色长袄,领口袖口有火红的毛皮,看来,她担任的是自己及笈礼的有司者,是为微蓝托盘的人。 再下首,是刁家大小姐,作为协助正宾行礼的赞者,窈窕地立着。 微蓝已是被迫又换了一身加厚的采衣,缁布朱色锦边,一条短褂裤,毕竟是畅月,风吹得她冷得很,素色的布鞋也略显单薄,双鬟髻在头上微微晃着,不着一会儿,孟老夫人念念有词地帮微蓝发笄,为她穿上一套素色襦裙,衣缘素静,并无文饰,腰带都不过是普通的细布带;尔后,又开始发簪,有稍显明丽一些的曲裾深衣,穿在了微蓝身上;最后是钗冠,大袖长裙的礼服一加,宋嬷嬷一路托着玉盘相随,等待孟老夫人佩绶。最后一道礼加完,微蓝直觉自己雍容大气,典雅端丽。 东房中,青烟袅袅,有淡淡的香料燃烧的气味。一人一座一尊醴酒,还有浅盘象征性地铺着的一层米饭,众人每人一双竹筷,均跪坐在席位之上,仪式感满满,四下安静。 洛明德在礼成后,直起身来,他今日本是满脸喜气,却在站起来的这一刻,无限怅惘地看了微蓝一眼,平心静气地宣判:小女蓝儿十五及笈,而她自幼丧母,继妻葵娘身体孱弱,无法理事,故而在此,将小女托付给京都洛家二夫人,由其代为教养。 微蓝忽而觉得一声惊雷砸中了自己,胸口炸裂,不是说,让她留在南郡吗?为何又要送她去京都?盘算着日子,莫不是又要让她去采选? “洛大人居然又是要把我蓝儿妹妹送得那么远,为人父母的,也是心狠。”微蓝转过头去,门外光亮处,隐隐约约勾出个美人的身形来,“不好意思,晚辈来晚了。” 曹华年扭着纤腰进门,婚后似乎气色变得好了不少,丰肌如雪,秀眉细目,穿着浅粉色鹅双鸾纹的交领厚襦袄,下面系着条青色的石榴裙,肩上还披着件锦色斗篷,当真是美得可以。 孟老夫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想是觉得曹华年不懂规矩,曹华年依照辈分给众人请了安,这才对着孟老夫人,喊了句“外祖母”,微蓝也从未打听过,不想孟老夫人竟然是林申的外祖母。 孟老夫人自见到曹华年,就再没什么好脸色,东房在座的人,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却也在下面偷偷地议论。 这位孟老夫人原也是块硬骨头,处事稳重,又聪明能干,端看她如何扶持的孟老大人,便可见一斑,她一路顺风顺水,嫁得又是读书人,自己本也是名门之秀,为人自然多了几分优越,到后来,又有了几分清高,其实曹华年在南郡的才女之名远传,可无奈孟老夫人就是看不上她家前几代的阶级和成分,加之曹华年婚前透露出的逃婚意图,瞧见她,孟老夫人总要低看她一等,看她颇不喜欢。 “人家的家事,何容你来置喙?无事便陪着你婆婆管管账,屋子里待着绣绣花,无端地跑出来丢人现眼!”孟老夫人不留情面地使劲敲打了曹华年一顿。 曹华年也不生气,看样子,还是心情舒畅,面带笑容,待孟老夫人讲完,她一笑:“是,晚辈受教。” 孟老夫人一瞥微蓝,慈祥一笑:“叫洛姑娘见笑,扰了你的大好日子。” 微蓝连忙摇头,连唤:“未有。”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一群好事的群众,用八卦且火辣辣的眼神盯着,很不舒服。 葵娘这次挺仗义,和场上女眷插科打诨几句,缓了气氛,也没什么人关注孟老夫人同曹华年的尴尬了,微蓝得以脱身,却见她自己的外祖母,刁老太太坐在一旁,朝她招手,顿时头皮发麻,感觉全身呼吸不畅。 五哥正萡止了筝音,面带笑容地陪微蓝走过去,“拜见外祖母。”正萡,微蓝一同施礼,刁老夫人一身暗红夹袄,也是笑意满满。 “五哥儿这筝弹得不错,看着你文气十足,弹起筝来,却是格外有劲力呢。” 正萡心情也好,躬身一礼,“外孙儿多谢外祖母夸奖了,小妹的琴弹得也极好,她还爱自创些琴曲,今日这场合,弹来倒也逗趣。” 刁老夫人显然兴致缺缺,正萡却以为她是由于早已改嫁,不敢与微蓝太过亲近,又羞于开口,仔细观察刁嘉一眼,看他无什么反应,忙道:“蓝儿的那柄桐木琴,是前年太后娘娘赏的,说是祖父年轻时的随身乐器,让阿萡给您捧来看看?” 刁老夫人不好一再拒绝,只好勉强答应。 尽管正萡一再掺和,想要让微蓝同刁老夫人亲近,但始终未能如愿,微蓝看得出来,刁老夫人并不欢喜她,接触她,估计也只是因为刁家需要洛家扶持,而且刁老夫人看到桐木琴时,还没有上次问及公孙雪的祖父时激动,心中大骂包办婚姻害死人,又想着自己即将被包办,也不大顺气,找了个理由,就跑开了。 微蓝绕过几栋门楼,朝着盛放的梅花而去,白日里人心最是浮躁,是以,微蓝走去近前,都未曾能闻到花香,不由得有些无奈。 “在想什么?”微蓝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又自然而然地转回去,“你五个哥哥,四个嫂嫂,可都在呢,偏偏你这个主角跑了,这让那六十六座的上宾做甚好呢?” 公孙雪倚着一树梅花,笑得风流,他五官本就深邃,被树影一盖,更觉他眼眸漆黑如夜,他今日倒也是素静,一身玄色长袍夹着金色丝线绣的暗纹。 微蓝心知公孙雪早把洛家当作自己的后花园,越发懒得理他,倒是公孙雪,看她表情后,是哈哈大笑。后背重重往老迈的梅花树上一靠,那花瓣早已落了一地。” 微蓝心疼地蹲下身去捡,公孙雪又不在意地嘲讽她,“世人啊,就只爱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不问其他。” 也是捡起了一片花瓣,用力嗅了嗅,微蓝触过去,才明白公孙雪的意思,她还道今年的梅花开得又早又好,谁知道竟是被人绑在枝头的绢花。 微蓝本以为他会扬长而去,结果他却是言辞恳切,“公孙雪唐突,让你爹误会了我,要将你远嫁,实在过意不去。” 他这样正人君子的模样,实在少见,微蓝虚虚应了下,也没有答应,不过他虽一贯是副浪荡公子样子,倒是从未有出格越礼之处,微蓝回应道:“郡王爷甚时回封地?” 这不过是随口一问。 “看你何时回京都罢,本王送你一程。”微蓝直愣愣地摇头,公孙雪的眸色更深,“本王上京述职,不过也是顺路。” 微蓝左右推拒,可公孙雪总有理由挡回来,微蓝略有些词穷,微蓝往常倒是没有仔细看过他,只觉得他今日眉宇间沧桑,但气度磊落,公孙雪沉默了会:“小时候也不知道,这世上本就有该是我的物件,却也被他人夺去的事情。” 微蓝不明就里,倒也意外地接了他的话:“世界之大,无非变化二字,本就无甚该是谁的。” 公孙雪愣了愣,笑着道,“变化?”说着还凝神在想着,“是啦,自小的情谊,都不得信啊。” 这句微蓝就更糊里糊涂了,但听公孙雪说:“我先头的妻子,叫吉雅娜,她是草原上,最艳丽的花。”微蓝闻言点点头,表情有些局促,总感觉公孙雪今天情绪不好,怕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可我的祖父啊,深爱一个女人,与她有了婚约,却未能如愿,于是临终前,要求我父亲,去迎娶她的女儿,可父亲去的时候,那位姑娘已经嫁过了,是以,我……” 微蓝看着公孙雪越来越激动的表情,慌忙止住,“郡王爷,这等私事,小女可不好再听,还请郡王爷莫言,莫言。” 公孙雪乍然被微蓝止住话头,话语半吐未吐,面上难看。 只听“咳咳”一声,微蓝偏头一瞥,宋嬷嬷那张可亲可爱的脸,正出现在眼前,公孙雪还是不放弃,想说些什么,不料宋嬷嬷先开了口,“今日可是蓝儿小姐的大日子,宾客俱在,可不好无理取闹。” 微蓝欢快地点了一阵子头,提了自己身上繁复的衣服,拔腿就跑。 公孙雪看着微蓝跑得没影,无奈地笑笑,宋嬷嬷一福身,见过了他,而后不卑不亢地说:“郡王爷的事,洛老爷也是同我家夫人说了的。洛老爷虽授意夫人帮蓝儿小姐择婿,可多少也要她自己愿意才好,蓝儿小姐骨子里脾气硬得很,全然不像面上这么柔柔弱弱,况且……婚约这事,馨夫人这儿,就已经断了讯息,达瓦公主也未曾提过,郡王爷若真为蓝儿小姐好,还是注意礼教,别太出格得好。” 公孙雪一身锐气乍现,哼了一声,“本王想要的东西!……” “恕老奴直言,洛大人也是极疼爱蓝儿小姐的,若说前些年,小姐年岁小,那如今她及笈,但凡透漏出星点想和您走的意思,洛大人必不会阻拦。小姐虽聪慧,可于情爱之事,还稍显迟钝,郡王爷若真心求娶,诚意相待,我家夫人,也会相帮。” “好!”公孙雪一锤定音。 宋嬷嬷转脸接着道:“如此,上京路上,有刁公子陪着就好,郡王爷同洛家非亲非故,可不要平白惹了笑话。” 公孙雪狠狠地咬了咬牙,依旧说了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