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烧了,就在昨夜。”胭脂话语平淡,鲍氏一愣,话语权瞬间被夺。 “哼,洛大人这是故意要与杨家作对吗?”有不耐烦的杨家族人跳出来,“当真欺我杨家无人?” 杨族长也是忍不住跳出来说:“洛大人也是读圣贤书的,如何能此般糊涂断案?” 微蓝看洛明德面上倒还平静,料想他还有后招,压了情绪往下看,鲍氏语气更冷了几分,“那信写的甚!你可知晓?” 杨家人轻视的眼波,在堂内回荡,杨老夫人高傲地仰头,“还垂死挣扎个甚,你洛家就是要倾吞我杨家财物!” “对,……”厅里此起彼伏地响起这样的声音,微蓝叹口气,这群人哪里是给杨氏讨公道,不过是各图其利罢了,脑中不禁回想起杨氏的模样,利落的红衣,骄傲上扬的嘴角,所幸这样一闹,正蔳怕是更会疼惜杨氏留下的孩子,想到这儿,微蓝才算松下一口气。 洛明德轻松一笑:“烧东西,可是件耗费力气的事,这野火烧不尽的,你昨夜被擒住,哪里还顾得上那火盆?”忽而起身大喝:“你好歹毒的心肠,竟连一同长大的小姐也不放过!蛇蝎至此,不若乱棍打死!” 胭脂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咬着唇,眼中含有泪光,水粉已经吓得哭求,“奴不知,不知……” 这头微蓝也有些焦心,难不成拉水粉出去顶罪?就依她目前状况,也不可能有胆子祸害杨氏啊。 洛明德拍拍手,倒让贲氏领出一队仆人来。 杨家的族人交头接耳,不知洛明德打的什么哑迷。 贲氏眯眯一笑,“信件水粉没烧干净就罢了,有人事情做得匆忙,难免不留下破绽。”说着,不着痕迹地看白氏一眼。 白氏面上沉静,但指节发白,双手牢牢抓住案角。贲氏弯下身,笑眯眯地看着水粉,“我要是你啊,光烧纸钱有甚用,还不如去求求尚在人间的活鬼,看看她能不能好心,捞一捞你。” 贲氏回头指了身后的一队人,“这信件至多是催命符,你们干的那些腌臜事,真要我抖落出来嘛?”贲氏又眼光伶俐地一扫,“这乡里乡亲的,何必都撕破了脸?” 杨家族人皆面面相觑,想是贲氏真的掌握了什么,杨族长摸摸胡子,倒也没说话,却是杨老夫人一阵大笑,“哪里出来的新芽儿,甚都不晓得,还在这儿诈咱们,杨家向来坦坦荡荡,有甚怕的,你说!左右身正不怕影子斜!” 贲氏掩唇笑笑,看了眼洛明德和坐下的鲍氏。洛明德点点头,贲氏又是笑笑,“我在闺中,常爱看戏,这恍一下,叫我说戏,还真是有些个羞,不过……”贲氏一抬头,扔了手里的帕子。 那帕子正落到水粉面前,“我是个年轻媳妇,经的事儿也不多,女孩子们的心思,也懂一些,你跟着二嫂,也算养尊处优,一时间遇到这种事,怕一点也是正常,不过……女孩子家,不为自己考虑,牺牲了自己,日后他们翻脸不认人,可怎生是好?” 水粉再度连连磕头,嘴里破碎道:“不能,……不能。” 贲氏哎呦一声,“不想你还是个这般重情义的,……”话音未落。 杨老夫人一拍案子,“放肆!各家长辈都在,何时轮得上你一个年轻媳妇子……” 贲氏依旧面带笑容,却没让杨老夫人把话说完,“要说,我幼时在家中也没甚好,就是记性不错,杨阁老和我祖父也算有些交情,走动过几次,却是没见过您这门子的老夫人,想来还是媳妇子的记性不好,忘了您这门子亲戚。” 微蓝见杨老夫人脸色变了变,心想贲氏一路的胸有成竹,无非是带出了她对于自己出身和才学的优越感,这番拿腔拿调,正好对付杨老夫人这样攀龙附凤之人。也让周围的人,真心相信她手中握有证据。 杨老夫人大怒,手上的那枚俗气的金戒指,让她转了又转,对着贲氏,她却是一盆冷水下的炭火,只敢顾自发烫。 “那你不说,我只好说了。”贲氏挑挑眼皮,揉了揉眉心,…要从哪里开始讲呢?是那味雪中梅,还是五个月前那桩子事?还是七个月前,二嫂怀孕开始?” 水粉怕得发抖,一个激灵,快速爬到白氏脚下,“夫人夫人,求求您,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您救救我罢。” 白氏用力掰开她的手,冷冷道:“你说的甚?我听不懂。” “看看,这女子啊……怎能不为自己考虑?”贲氏语气悠悠,抚了抚鬓角,“你同胭脂,都是一同从杨家带来的,怎的你就只能做个洒扫丫头?难不成……”贲氏眼神中带着好奇。“你怀恨在心?”言语间带着猜测,几分好笑的意思。 水粉被激得心一横,最后看一看贲氏,见对方眼神冰冷,无动于衷,才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全身无力地爬到贲氏面前。 “三少夫人,我说,我说……您附耳下来……”声音里满满都是哀伤。 杨家人面面相觑,都怕水粉抖落出什么来,都侧耳听着。 看到这儿的微蓝,才算呼出了一口气,心念果真还是贲氏有办法,不想,气还没顺一会儿,白氏忽然扶着肚子,大叫一声:“哎呀,我的肚子。” 一时,洛家人淡定,杨家人虽有几个在看热闹,但大多数,特别是杨族长,仿佛是嗅到几分别样气氛,不再多言。好在白氏的表演也不算无人应答,至少还有杨老夫人接话茬。 “这可是宁忠的孩子,你这媳妇问话,指桑骂槐,这般不文雅,吓到孩子了。”杨老夫人强装有理,但对上贲氏的眼睛,难免心虚,于是拼命地同杨族长打了眼色。 贲氏见状,冷冷一笑,才不管她如何,“疼得还真是时候。”理理云鬓,扶起水粉,和颜悦色地继续说:“起来说可好?” 微蓝见那被扶起来的水粉,面色为难,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又滚,低头将头一阵乱点,开端微蓝看这情形,以为水粉终于是支持不住,要供出什么,可水粉楚楚可怜的样子里,藏着股狠劲,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另一边的南风似乎也有同感,她使劲一拽微蓝,急急道:“水粉不对。” 没等微蓝南风将话说完,场上已是一阵惊呼,谁想。水粉竟是推倒了贲氏,直奔白氏的肚子而去,更难料,白氏一个不留神,连人带坐榻,摔在地上。 微蓝确信,这是个混乱不已的场面,鲍氏招人过来请柒柒,请大夫,怕贲氏摔出个好歹,而白氏呢,坐在地上直不起身。她本就身子重,这会子,当真是面色苍白,口中直直喘气。那位一直出言佯装维护的杨老夫人,在水粉撞过来时,想都没想,就拉来白氏做挡。 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中,白氏的白衣,渐渐被染红,微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讶得心惊,她低头捂住自己的胸口,心脏在速率不一地跳动,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一样,唯有心脏在跳着,她发颤的手被南风紧紧地拉着,她不住想到杨氏临终前的样子,心中发酸:人命这种东西,太无力了。 本想甩头忘了这些,却听到外间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对骂声,惊惧声,声声不绝,微蓝捂住耳朵,不想再听,被回过神的南风一把用手罩住双眼,心里这才好受点。微蓝就听到南风的哽咽声,她说:“小姐别看。” “嘭”的一声重击,似乎是水粉凄厉的一声:“小姐,水粉对不住,只能带了这孽种来见您!” 尔后有一声闷哼,微蓝的心跳更快,南风的手,捂得更紧。一颗星就此陨落。 耳边是人们开始手忙脚乱的声音,似乎有女眷在尖叫,似乎有男人在指挥大局。微蓝整个人有些颤抖,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到底是谁?来这儿,是做什么的?只是来见证生命的脆弱?见证司法的不公?若是她不顶着这身份,是不是也前景凄凉? 微蓝闭上眼,任凭南风拉着她,任凭双眼湿濡南风的手。 …… 水粉死前指认白氏腹中并非杨家之后,这道理虽然谁都懂,可好些事情,没有拨干净之前,因为又有利益牵扯,众人总会假装愚钝。 这道理,孩子懂,素来被微蓝戏称为芝麻汤圆的正蔳,自然更懂。 眼下,正蔳走在自家客房门外,刚刚纷乱一场,语兮陪嫁过来的水粉在厅堂里撞柱而亡,白氏失了孩子。 杨家人因利益关系而聚集在一起,这会子,见无利可捞,再没人管护白氏,正蔳在这一排整齐划一的屋子前站了一盏茶的工夫,看暮色苍茫,心中微有悲戚,见神色平淡走来的柒柒,赶忙上前去问。 张了口却不知问什么,“她……她可还好?” 柒柒目光如一豆灼热跳动的灯,烧得正蔳无地自容,他慌忙解释道:“我……只是问问。” 同样走出的鲍氏,不耐地回答:“不过一些皮外伤,这孩子没了,也好!” 正蔳不敢应答,低头默默不语。 鲍氏狠狠地“哼”一声,拉着柒柒就走,正蔳微微叹口气,轻轻推开缠着松木香的木门。 白氏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床榻边摆着铜盆,还有一块搓洗干净的白布。 白氏感觉到有人来,费力地睁开一线眼睛,模样可怜,正蔳心中一颤,坐在了旁边的坐榻上。 “阿蔳,你来了。”白氏笑靥如花,这让正蔳不由得想起他们相遇的那场雨,那时的白氏,还是未嫁的少女,黑发如云,书卷秀雅,只惜相逢未娶时,却不敢同天斗,他二人,注定无缘。 正蔳揉揉额头,撇过脸去,“你好好修整,洛家不是苛刻的。”说着便要离去的样子。 白氏心知,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啜泣出声来,“你明知是她害我。这般模样是果真要与我,恩断义绝吗?” 正蔳回过脸来,皱起眉头,凝视白氏一会儿,语气冷硬:“你以为,经过了这么多事,你我还有恩义在?” 白氏眼睛红红的,又柔弱地咳了咳,“我知道你只是怨我,你两次到白家提亲,都遭了拒,一次知晓我同你的知交好友是指腹为婚,一次是他离世,你说要好好照顾我。” “住口!”正蔳沉声打断,“忆起往昔,只让我更觉得你面目可憎!不是你算计我,算计语兮,怎会有今天局面!” 白氏脸色发白,“你是厌弃我被家仆玷污了?”她急急忙忙问到,伸手去扯正蔳的衣袖,“那水粉,的确该死,她哥哥也该死。”眼中恨意十分,咬牙切齿。 正蔳看她的眼神,再无往日温情,“语兮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何苦害她?那月中眠,不是你给的,又是谁?” 白氏自榻上坐起,气喘不已,“是!是我给的,那时我还真心将她当作妹妹,管她对我何等模样,只觉着你想着我,却娶了她,同为女子,她委屈,我不过冷嘲热讽地受几句!”白氏言语激动,一场纷乱,让她妆容尽毁。 “白家要败了,我有甚办法,杨宁忠死了一了百了,却累得我帮他养护儿子,帮他受气,回头娘家靠不住,还一直找我要钱,我一个寡妇,有甚办法!” 正蔳稍有些动容,“这些我一早知道,”说完目光一沉,“所以你就在我的饭食里,加了……” “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本该是我的!哪晓得被她逮了空子去!”白氏越来越激动,泪水滑落唇边。 “她得了一双孩子丧了命,我留了命却丧了孽种,想想也不亏。” 正蔳握紧拳头,手上的青筋紧绷,他勉力稳住气息,“语兮不过脾气坏一些,她骨子里良善!你居然让水粉在她生产的最后两月,日日在她屋中燃起雪中梅!” 白氏自嘲笑笑,“老天帮我,我之前算计你,想谋洛家一份财产,她之后气不过,照猫画虎,下药让我同家丁苟合。数月前赠她月中眠,本是好心,现下不过是这好心多了歹意,伤了人命,……”白氏定定地看着正蔳,“我也没甚好分辨的,水粉烧掉的信里,也就写着我腹中孩子姓洛而已,她却信了,哈哈……” 白氏大哭又大笑,“多年前,她不信你,自己掉了孩子,这次她不信你,丢了性命,难道不好笑吗?” 正蔳气息不稳,竭力压下上抬的手,被白氏眼尖地捕捉到。 她恍惚一笑,“阿蔳想打我了?哈哈……她那般疑你,哪知你连同一根指头都没动过我!……我为何去下雪中梅呢,我的阿蔳啊,他还站在那天的雨里,帮我撑伞,……洛正蔳,早就不喜欢我了,你说,她还来同我讨教,怎么讨你欢心,不是可笑得紧?” 正蔳冷冷望着白氏,“我对不住语兮,可一直没有亏欠过你!” “对!”白氏突然来了精神,“因为她是内人,我是外人,你觉得亏了她,日子久了,自然就弥补回来了,可我呢……我算甚……”声音又开始断断续续,白氏本就流产,如今情绪波动,面色惨如白纸。 “是你自己不要的!我求娶过,也规规矩矩待你!是你顺不过气,让水粉添油加醋,找语兮不痛快,我失了头子,赶了水粉去院子里洒扫,你才有些悔意。本以为你待语兮好了,日子就平顺了,谁知你装腔作势,只想尽办法挑拨我们的关系。” “是你!”白氏圈住正蔳的劲腰,使劲地圈住,“你还喜欢我的对不对,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正蔳将白氏的手,一根一根地剥开,冷冷道:“小白,你不是孩子了,你说的对,我早就不是那个雨里帮你撑伞的少年了。” 白氏还要哀求,正蔳闭目长叹,“杨家的事,我帮你摆平,可语兮的田产铺子,自然是给两个孩子。语兮走了,你我也没多大关碍,往后你是嫁人还是寻死,我再不会去管。” 正蔳无力地推开客房的门,就这样走出去,面上沾水,他抬头看天,并没有下雨。正蔳自嘲一笑,这泪,到底是为谁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