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微蓝都闭门不出,推辞了吴君峤上门请罪的请求。闲了就去看看南风伤势恢复如何,向洛二夫人,洛老夫人照旧地请安,毕竟那日她能全身而退,全赖洛老夫人那振聋发聩地一吼。 而她虽然一向晓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也没想到好事之人那么多,她那日独自一人立挑刁蛮公主的场景,被说书人润色编撰成了为京都大街小巷津津乐道的话本子,那“啪”得一声,让人为之一振的惊堂木,极大地丰富了京都人民的日常生活。 不过,好处在于,坊间对于她的评价,算不得太难听。 “唉,听说洛家那位堂小姐了吗?” “就是那天同玉涟公主在洛府门前叫板那位?” “可不是,这公主殿下也真是没眼光,为这个吴君峤去人家府上闹。这洛小姐着实无辜。” “也不尽然罢,听说这两位早有恩怨了。” “怎么说?” “可不就是前年为给皇上扩充□□采选良家子嘛,公主殿下看中了洛小姐的手链,硬要讨要,可是那链子是洛小姐母亲遗物,洛小姐自然是不给的。” “莫不是因着这,洛小姐没能入宫伴驾?”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好似真的清楚其中内情一般。 这一日,微蓝终于觉得在府中闷够了,决意出去转转,匆匆和贲氏打了个报告,却见她一脸为难地道:“妹妹不若多修养修养?你生辰也快到了……”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说不下去了,是啊,出去挑个生辰礼物,也无伤大雅吧,连忙艰难地改口:“出门倒也没甚,妹妹戴好帷帽再出去罢,毕竟……毕竟最近风口浪尖的。” 微蓝自觉贲氏面色古怪,又转念一想,风向舆论这东西,谁有权有势,自然可以导向,怕是她深居简出的这些日子,外面的天早变了,谁敢妄议天家之女?传言偏着她这么久,该是让她回报的时候了。 果然微蓝戴着帷帽坐在茶馆中时,听得一群锦衣华服的浪荡子一脸猥琐,又呵呵直笑的谈论着。 “先头当吴君峤占了多大便宜去呢,家里给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那天我站在街角,远远望去,只觉得那洛小姐衣袂飘飘,灵气逼人啊!可谁知……”那人捂嘴一笑,却没遮住自己的一口黄牙,“这美人虽美,却是个水性杨花的,之前还和南海郡王公孙雪打得火热,可这阵子似乎发觉,自己没有做郡王妃的命,就算进了郡王府,他家也是储了美貌侧妃侍妾,并婢子三百零八人,关键郡王爷那早死的元妻还给他留了个儿子,这样的亲事哪里划算?” “还有这事?”旁人疑惑问道。 那人得意一笑:“相传玉涟公主就是因此为吴君峤打抱不平,前去大骂这女人的,要说公主也是古道热肠的性子,为了帮助吴君峤,倒是连自己也不顾了。” “那洛小姐我也见到了,看上去是个貌美心慈的,没想到啊,真是人不可貌相!”陆续开始有义愤填膺的声音出现。 微蓝安稳喝茶,拍了拍南诗渐渐握紧的拳头。 “上回鲁王办的德馨会啊,她就是同南海郡王爷一道去的,两人看着很是亲密,哪会有假?要说鲁王还不是看在南海郡王的面上,才让他们进去的,不然她一介女流,能成甚气候?” “你说这二人不会早就暗通款曲……”阵阵□□不绝如缕,微蓝平呼一口气,眼神澄澈,垂下眼睫,把事故变成故事,再完美转换苦主,真是好计谋! 转而看一旁气得发抖的南诗,摇摇头,无奈地道:“说得又不是你,生甚气啊?” 南诗咬咬唇,“他们,……他们甚都不知道,胡说八道。” 帷帽挡住微蓝淡如远山的视线,“知道他们胡说八道,还生气做甚?难不成几句话还能逼得我寻死觅活?”微蓝眼里水波不兴,见那里人还在眉飞色舞,不觉揉揉脑袋,心觉群众的想象力,真是万年如一日的丰富。 只听“啪”的一声,那热火朝天谈论的一案人,被凌空飞来的一壶茶水砸中,棕红色淅淅沥沥地溅了一身。 有人自微蓝身后走来,不动声色地挡在她眼前,抬手挡住她的视线,“莫怕,有我在。”顺势伸出手捂住微蓝的眼睛,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只是因为常年习武而略有薄茧。 耳边是挑衅嘲讽,“呦,这不是吴公子?怎么着,不去求见你那千娇百媚的未婚妻,到这儿来演这出英雄救美,难不成是想换个妻子人选?” 微蓝动了动,吴君峤却轻轻按了她的肩膀,微蓝透过薄薄的纱,费力地看吴君峤的掌纹,一勾一划,清晰无比,却弯弯绕绕,有如地图。 吴君峤就站在原地,捂着微蓝的双眸,微蓝却觉周围气息流动厉害,她感觉到那几个锦衣公子被打得人仰马翻,待他放手时,手上已有微微薄汗,一地人嘴里骂骂咧咧,吴君峤冷眼直视,许是气息阴冷,那几人突然无话,抱着头不再看他。 微蓝凝视那个立在她身前许久的人,心里涌过一阵奇异的热流,她拍拍吴君峤绷直的身体,进了一步,同他比肩而立。这个男人在维护她,至少她也要有所回报,蓝楠一向公平,遇到此等风言风语,中伤她倒也无所谓,牵连无辜的吴君峤,她确实心里过意不去。 吴君峤侧头看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焕发神采,直直地看着她,仿佛一看过来,就再也无法离去,她比同龄女子,本就高出不少,而如今立在他身边,只觉得是倚靠着苍天大树,安心无比。 微蓝缓慢拉开帷帽上的暗扣,南诗惊惧一喊:“小姐。”她也摆摆手,毫不在意,只是…… 微蓝转过身,撩开帷帽上散开的,挡住她艳丽小脸的那两片轻纱,温柔地对着吴君峤一笑,低声问:“可以吗?” 吴君峤明白过来,低头关切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忧。” 微蓝再一笑,吴君峤只觉得整个人如沐春风,神思恍惚地点了点头。 微蓝转过身时,面上已余一片死寂,阴冷如冰,“我出身虽不高贵,”微蓝又一个冷笑,“但些许事,诸位只图一时嘴快,指望我忍气吞声,到底是小看了我。”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这才发现原来身边这位就是洛微蓝,有惊愕的,也有不屑的,微蓝怜悯地看着这群人,“莫非诸位公子曾藏匿在洛府或是南海郡王府?怎的对这些许事,了如指掌?宫外倒还好,难不成玉涟公主殿下那儿,你们也曾去过?不然怎的就向人肚里的蛔虫般,甚都知晓?” 那几人本就被揍,在地上哎呀哎呀,见微蓝一个小女子转眼就扣了个大帽子到头上,面皮顿时涨得发红,没好气地回:“休要胡言,全京都的人都这么说!”这话一出来,一群人爬起来,有底气起来,立刻指着微蓝喝道:“你一介女子,大字不识一箩筐,也敢大放厥词!” 吴君峤将微蓝拦至身后,强压怒气:“你再试着辱我未婚妻一字!”吴君峤少年在军营锻炼,他又精于钻研,武功自然了得,这些个人刚刚在他手上都过不了三招,顿时不敢再说。 看茶馆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群人面色难看,强辩一句,“学正教导过,不与女子争辩,某却不与你计较。” 学正?微蓝长呼一口气,哼,国子监就培养这些心思龌龊的人出来?伶俐地冷笑:“佛家曰相由心生,人的思绪也同此。公子们心中所想如何,便认为别个也如何,小女奉劝各位公子还是不要再说自己是国子监学子,即便说了,也莫要说出自己的学正是哪位,免得平白害学正丢脸。” “对!”有人发声,走进茶馆,淡淡地笑道,“你嫂嫂说你出来挑生辰礼物,这都快午膳时分了,还不快回去,仔细祖母说你。”洛元悠然立着,一身淡青色袍子,眉目疏朗,神色安然地看那群人,“劳烦几位公子,往后我的课,你们莫要去听了,免得我回去还被妹妹埋怨一顿,竟教出这样的学生来。”那群人略一愣神,不想微蓝嘴皮子一绕,又将他们的讽刺挖苦顶撞了回来,只是如此,他们不过一时面上不好看,他们几人在京都也算是高门大族,可洛元一出声…… “洛……洛学正,学生妄言,的确……的确不该三人成虎,胡乱诽谤洛姑娘。”有人慌起来,他们不过是听说蓉妃娘娘的表哥放话出来,说是让他们去扭转下玉涟公主在民间的名声,有什么能比抹黑另一方更快的?前些日子,洛家也没什么表示啊,现在…… 洛元却不搭话,和吴君峤友好地行礼,“有劳峤幺照顾蓝儿妹妹了。” 吴君峤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拂过一丝可疑的红晕,沉声道:“本是……本是我份内事。” 洛元淡淡一笑,又看向微蓝,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慧主子来信说,她新产,一时顾念不上你,不想你却莽撞了,都定了亲了,还是小女孩心性,看她回头怎么收拾你。” 微蓝低头看自己的足尖,安心受教。吴君峤看她模样,脸色忧虑,柔声说:“别害怕,我……我去祖母那儿帮你求情。” 洛元摆摆手,好笑道:“慧主子说,看在你生辰快到了,才不与你计较。不过回头还得备份大礼给你,真是气不过。” 微蓝一抬头,双眸蓄着盈盈秋水,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洛元用折扇一敲她脑袋,“还不随我回去?想让全家等你吃饭啊?”眼神扫到吴君峤,“峤幺也回去罢,不然外祖母得心疼了。” 吴君峤抱拳道:“是。”眼神伴着微蓝的裙角,穿过喧闹的大街小巷,到马车处止住,这才回头看那群被他揍的人,咽着口水,连连作揖,心中一片恶寒。 ……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哪里?”微蓝坐在马车上,困惑地看着马车的红木顶,因洛元坐在车外,南诗怕他听见,凑到微蓝耳边说:“还不是小姐一直不见,吴公子就天天在门房守着呢。” 微蓝一愣,神情陡然严肃,南诗不知为何,想劝微蓝几句,却见她忽然笑出来,摇头道:“真是个呆子。” 南诗一挑眉,真没想到微蓝是这个反应,做了好几遍心里建设,怯怯地说:“小姐,其实上次那个河灯……” “到府了。”洛元在外面等着扶微蓝下车,南诗不敢再说,眼巴巴地看着微蓝离开。 “妹妹往后有麻烦,可以不必自己一人冲在前方。”洛元状似无意地动着嘴皮子,“你一直不求出挑,但有的事,你一旦站在这儿,想独善其身,绝无可能。”他站在原地不再动弹了。微蓝咬了咬下唇,准备告辞离开,洛元却幽幽道:“妹妹以为在洛家,芊芊为何别你由头?中秋宴上,章家何故要把你塞给鲁王?今天这事又为何发生?” 微蓝默默不语,不想回答,一个她一直回避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她想要的得过且过的,不被波及的日子,本就不存在,于洛家而言,她是最薄弱,易攻击的一环,在她再次踏上来京都的道路时,这点早就不会改变了。 “妹妹既然来了京都,该做甚,不该做甚,心里要掂量掂量,玉涟公主,哪里是那么好给脸色的,况且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洛元语重心长,一点点地解释道,“洛家家大业大,有任何事情都是相互波及的,你也莫言太过任性妄为,别看着最守规矩,骨子里却一团孽火。”洛元还是最平和的笑意,他声音控制得刚刚好,离得稍远的丫头都看不出,两人在说什么。 微蓝点头看地上的青砖石板,一圈一圈地描画走神,洛元还在继续,“阿笃的事,我也是略知一二。”微蓝惊愕地一抬头,有马上察觉到自己神情有异,掩饰道:“纪大哥是我四嫂的表哥。” 洛元敷衍地“嗯”一下,定定地看向微蓝,长长叹口气道:“蓝儿可知,笙儿早成了慧主子,在宫中勾心斗角,可她明明,”说着他顿了顿,一脸沉痛,“你们明明同岁,只差几天而已。” 微蓝心里咯噔一下,忙点头,“谁都希望你们成为阳光下的鲜花,可纵使做了最好的安排,凡事种种,还需你们自己判断把握,峤幺他,并不是一个会思虑周全的人,所以妹妹……”洛元无奈地看一眼微蓝。 “南海郡王无故缠着妹妹,外婆早已解决过,只消你嫁了人,他也是闹腾不起来了,笙儿知道定的是峤幺同你,还很是不满,说我们明艳动人的妹妹怎能败在他手里?我先头虽觉得她过激了些,可也认为你二人并非良配,不过今日得见,他待你的心意,已是抵去了不少不妥。” 话说完,洛元看微蓝活像打了霜的茄子,不由好笑,面带微笑,语态和缓地说:“真不要吃饭了?你嫂子还蒸了桂花糕和几团大螃蟹等着你呢。” 微蓝唇角嗫嚅,低头小声说:“谢谢元大哥哥。”洛元的眼神看不到光,他本是清风霁月之人,眼神温和友善,可这遭他目无焦点地越过微蓝,凝望着一个远方,缓缓摇头,“若要谢,留着谢慧主子罢,有她在宫里制擒蓉妃,这事才能不着痕迹地消弥。” 见微蓝还在磨蹭,洛元唇边带笑,“再磨蹭菜都凉了,这么等着,一会子洛康得叫了。” 微蓝这才抬头打量洛元,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懂的,哥哥放心。”这话答非所问,可洛元毫无意外地笑一笑,“妹妹一直慧黠,一点就通。”他有几分放松了自己僵硬地肩背,心情甚好地走在前方,微蓝走在后面,又回头看自己倒映在路过的那潭死水中的那个影子,默默捏紧了自己满是冷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