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杨戬醒来，发现怀抱是空的，她不见了。心慌意乱，最终杨戬认定，她一定是恼他，自己走了。　　杨戬来到回塘边，最大的那棵柳树下，准备开启法阵直接去广寒宫找嫦娥。　　“可算找到你了！”有人开心笑道。　　杨戬转身，便见嫦娥袅袅婷婷，分花拂柳而来。她着白色暗花襦裙，外罩月白色轻衫，散开了一头长发，未梳发髻，两边编发汇拢在脑后，以一支桂花玉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耳坠还是那对珍珠，珍珠不大不小纯白圆润，冲淡了清冷之气，多了几分温柔乖巧。　　恍然如旧时，那个扑进他怀里温柔的女子。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她没有奔月，千年孤苦，他亦没有出任司法天神，忍辱负重。　　可是一切都发生了。她闭锁心扉，独守孤城，活在过去。他迫于无奈把真心埋藏，把所有的人从身边推开，高处不甚寒。　　杨戬伸出手，嫦娥把手交到他手里。杨戬拉着嫦娥的手问：“你可有欢喜过？”　　“有。”嫦娥正色道。“阿玉，莲儿，和她们在一起都让我感到很幸福。”说完，嫦娥暼了眼杨戬，看他欲言又止，有些期待，有些紧张，有些愧疚。嫦娥不由轻笑出声：“有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笨蛋，若能与他相知相守，嫦娥便再无他求了。”　　“那个笨蛋是谁？”杨戬黑着脸问。　　嫦娥莞尔一笑，拉起他的手，冲他使个眼色道：“走啦！我带你去个地方。”　　嫦娥口中的那个笨蛋是谁？反正绝对不可能是他，他可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二郎神。嫦娥身边的人，他想来想去，觉得最符合的便是哮天犬，吓出好一身冷汗。　　……　　走到一半，杨戬拉住嫦娥，不确信地问：“三妹的卉园？”　　“卉园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几百年前，杨莲曾邀百花仙子，龙四她们过园一聚，其实她也来了，和百花仙子一起来的，王母娘娘难得良心发现准她出了一次广寒宫。　　“你不会请了三妹吧？”杨戬狐疑地四处张望，不放心地问。　　“灌江口这宅子的存在，你是瞒着她的。”嫦娥摇摇头，然后笃定道。　　“她应该想到，我离开后，不会把家留在九重天上。”杨戬松一口气，避开嫦娥的视线，淡淡道。“没有人回来，现在华山才是她们的家。”　　嫦娥默然，稍加思索，还是拖着杨戬朝卉园进发。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杨戬百般不情愿，磨磨蹭蹭就是不肯进去。那里有她们兄妹太多美好的回忆，如今物是人非，嫦娥不该去触碰，徒增伤感。　　嫦娥才不管那么多，一把推开卉园的大门。　　百花竞放，姹紫嫣红，这是他替莲儿找来的花布置成的园子。为了留住以前的快乐时光，杨戬早就封存了卉园，让时间停留在过去。就好像，他还呆在灌江口，没去做那倒霉的司法天神，三妹仍在他身边，两个人还是对相亲相爱的兄妹，不曾有过分离，不曾有过伤害，不曾有过反目成仇。　　“回不去了。”杨戬出神地看着卉园，失落道。　　“不必回到过去。”嫦娥走进卉园，结手印聚起月华灵气，强行打破了杨戬的封印。嫦娥置身园中，四周时光流转得飞快，春华秋实，草木枯荣，瞬息万变。昔日繁花似锦的卉园，草木凋零，成了一处荒园。　　天翻地覆，正像他们兄妹的感情。杨戬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掩藏满目悲戚，转过身背对嫦娥。杨二郎有眼泪，却不敢在天地间流。　　嫦娥回到杨戬身边，站在他身后，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要这样，你要知道，这园子有一千年没人打理了，况且现在正值寒冬。”　　等杨戬转过身，嫦娥才道：“你和莲儿之间的兄妹情，我想你都明白。”　　“我明白，我选择了母亲，疏忽了三妹。是我对不起她。”杨戬自责而又痛苦，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莲儿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上天那段时间，她有心事只能对我说。但我又不能时刻在她身边。她一个人在华山，那种寂寞是难以想象的。有个关心她的人出现，她难免不动心。”　　“我明白。”杨戬深深叹息道。　　“你上天太突然了，还没来得及细细替她考虑，她一个人在三界如何生存。也许，你认为你可以陪她，护她一辈子。”　　“我不能。”杨戬手背青筋暴起。　　“年幼的杨莲需要有人教她如何处世，明辨是非善恶，学会如何靠自己的力量在三界中立足，更要学会去承担自己的责任，还有就是学会去感恩。这些东西，你从遭遇和磨难中获得。但她没有你这样的条件。”　　“或许你能教给她，但很遗憾。对待沉香，你知道该怎么做。但换了莲儿，就不一样了。”　　杨戬想了想，点了一下头，认同嫦娥的话。　　沉香身上有救母亲的责任，他要教导培养他，让他成才，完成大业。但杨莲不同，他已经一肩扛下了所有的责任，只希望她生活得幸福快乐，一点苦难都舍不得她受。他是完全把她当做公主一样宠爱着，有求必应，不忍拂了她的意。　　杨戬长叹道：“是我害了莲儿。”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嫦娥拉过他的手，一点点把他的拳头掰开，苦笑道：“如果要怪，只能怪命运。如果你们不是年幼家破，痛失双亲的话，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杨戬眉头紧皱，隐忍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嫦娥握住他的手，继续道：“不管是家变，还是莲儿的事都不是你的错，都只是命运加身的无奈。　　瑶姬，杨莲，沉香，为他们，你已经做得好到了极致。可谓是以自己挫骨扬飞之痛换取他们的幸福平安。还能怎样呢？　　为这三界苍生，你亦做到了极致，忍辱负重，众叛亲离，世间各种苦痛都承受遍了。孝，义，忠，你都尽到了。杨家二郎，真的令嫦娥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我还是害了莲儿。”杨戬懊悔不已道，心里放不过自己。　　嫦娥捧起杨戬双手，让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不惜用性命为她做的安排，最后，除了失去你，她没有因此失去任何东西。你不必自责。　　现在，莲儿已经懂了，也做得很好！你不必担心。她是个好妹妹，值得让你骄傲。”　　想起回归后看到的截然不同的杨莲，杨戬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愁眉不展。杨戬困惑道:“为什么不在华山，安心当她的西岳圣母？”　　“因为她是沉香的母亲，瑶姬的女儿。”嫦娥答。　　“沉香，为什么要把三妹牵扯进去？”杨戬恨道。“难道，他连母亲都可以利用？”　　“不关沉香的事，这是莲儿自己的意愿。她只是想亲手捍卫自己所拥的一切。　　失去一个哥哥，她已经后悔莫及了。你觉得她还能安心在华山，过那些与世无争的日子吗？”　　“这真是她想要的？”杨戬难以接受道。他想方设法让杨莲置身事外，然而她却自投罗网。　　“莲儿对我说过，‘现今我的一切，都是二哥用血肉性命换来的，我必定寸土不让！’”嫦娥学着杨莲的语气神态，掷地有声地说出这番话。　　唇角上扬，眼波温柔，一时春暖大地，百花盛开，杨戬终于笑了。“这就是我的妹妹。”　　“这就是我们的莲儿！”嫦娥露齿一笑，无比的骄傲。　　上前一步，进了门，杨戬终于肯踏进卉园。　　杨戬有释怀的苗头，嫦娥略微宽心。同样的悲剧再也不能上演一次，她需尽力而为。　　……　　嫦娥在路边，折下了一支枯花。单手拈花，感伤道：“花儿落了，明年还会开，可是人呢？”　　杨戬眉心微颤，接过嫦娥手上的枯花，看看嫦娥，再看看枯花，感伤地想，人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了。　　“珍惜当下。”嫦娥淡淡忧伤道。　　杨戬收手，把枯花握进手心，沉声道：“我明白。”　　四目相对，温情脉脉，有些话已不必再多说。　　过了好一会儿，嫦娥突然道：“最开始那番话，是王母告诉我的。下凡前，她曾到月宫作客。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才拖到了今天。”　　“又让她看了笑话。”杨戬微露诧异之色，随即咬牙切齿道。　　“我们的娘娘，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假意？实在让人摸不透。”嫦娥意味深长一笑。　　也许，该带嫦娥去看看她。杨戬暗自思量。　　……　　破败的庭院中间，摆了两个泥盆，泥盆里分别种了株兰草，一株叶细而长，色碧莹，自然舒展，姿态清雅，韵味隽秀，一株叶宽厚，色墨绿，恣意生长，雄健挺拔，气势非凡。立寒风而盎然不改，处荒园而抱幽守芳。宽叶为寒兰，细叶为春剑。　　嫦娥和杨戬错身而过，各自走向心怡的那株兰草。杨戬选择的是春剑，除草松土，爱不释手。嫦娥选择的是寒兰，眉眼带笑，赏玩不尽。　　见嫦娥关注寒兰，却忽视春剑，杨戬很是不解。“这株春剑，可是三妹赠你，替你养在下界的。你不关心？”　　嫦娥这才注意到春剑，走近打量了很久，才有零星的记忆，支吾道：“好像是莲儿送的，没想到还活着。”　　“嫦娥，你竟然忘了，对得起莲儿吗？”杨戬不满道。亏他还替她悉心照料了一千多年，原来这兰草的命运和他一样，早就被眼前这个没良心的给忘了。　　杨戬暼了眼对面那丛宽厚墨叶，挑眉道：“那寒兰倒得你的心？”　　“千年前，有一兰痴老叟，他走访四方，希望在他离开人世前为他的兰草找个好归宿。正好，他遇到了下凡的我，本来他欲把兰草托付给我。你知道的，广寒宫至寒，养活不了花草，无奈之下，我只好婉言拒绝。　　但他还是送了我几盆兰草，托我为他们寻良主，说是相信我的眼光。　　碰巧那天，我又遇到莲儿，她说你的生辰将近，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生辰礼，让我替她想想法子。来得正好，我正想送一盆兰草到你府上。于是，我挑了这盆寒兰给莲儿看，莲儿一看，称赞不绝，说这寒兰分明就是另一个你。后来，这寒兰就成了你的生辰之礼。”嫦娥含笑说起往事。“看她安好，我也算不负所托。”　　“所以，你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听嫦娥说完，杨戬有些不快道。　　“也是真心喜爱这寒兰。”嫦娥意外发现寒兰结了三四个花苞，不日就将开花，喜不自禁。　　“嫦娥仙子，也觉得这寒兰和我像吗？”杨戬看了几眼寒兰，试探地问嫦娥。。　　“阔叶寒兰，花枪高、大出架，其姿也健、其势雄迈，气势非凡，独立不迁而又有王者风范。观其叶形，花苞，开品，俱是上佳，这株寒兰可谓是兰中极品，与你二郎真君相得益彰。”嫦娥一心都扑到兰草上，并未多心，十分爽快地说出了心里话。　　“原来嫦娥仙子如此倾慕于杨戬。杨戬真是受宠若惊啊！”杨戬拉住嫦娥的手，灿烂一笑道。　　杨戬这么一说，嫦娥才意识到，杨戬在故意套她话。双颊飞起两朵红云，嫦娥瞪杨戬一眼，把手从杨戬手里抽出来，嗔道：“谁喜欢你了？我喜欢的是这寒兰。”　　“反正我心里都明白。”杨戬无所谓道。　　“你明白什么呀！”嫦娥急道。杨戬但笑不语。　　嫦娥全心扑在寒兰上，不曾分过一丝给春剑。杨戬看着，心里始终不大舒服。杨戬把春剑搬到嫦娥面前，问她：“你不喜欢，对吗？”　　嫦娥奇怪地看杨戬，送兰草的是莲儿，他这么在乎做什么？　　“莲儿送这兰草，是希望你多到灌江口来走走，可是你没有。这有多伤莲儿的心，你知道吗？”杨戬冷哼一声，转过头不看嫦娥。　　“原来莲儿是这意思？”嫦娥后知后觉道。“倒是真伤了她的心了，回头我就去给她道歉。”　　杨戬被装傻充愣的嫦娥气坏了，忍无可忍道：“嫦娥！你真不知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吗？”　　“我真没想到。”嫦娥大吃一惊，下意识回道。　　“嫦娥，你好得很！”杨戬怒瞪嫦娥一眼，转身就走。嫦娥看着杨戬离去的背影，暗想，好像真的生气了，要不要去哄哄？嫦娥正准备追上去，说几句好话。　　小径拐弯处，杨戬转过身来了，看嫦娥还傻傻站着，疑惑地问：“蛾子，我为你煮了三元汤，不喝吗？ ”见嫦娥没反应，杨戬纳闷道：“我记得你很喜欢的呀！”　　嫦娥怔忪了一下，跑过去挽住杨戬的手，恍然大悟道：“原来，莲儿送来广寒宫的汤品药膳都是你做的。”　　“才想到啊！笨蛾子。”杨戬抱怨道，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嫦娥的手。　　暖阳微风，两人携手同行，时光静好。　　……　　嫦娥跟着杨戬去了厨房，杨戬在厨房备上桌椅，为嫦娥盛了好大一碗三元汤，摆到她面前。　　淡黄色的桂圆肉，白色的莲子，深红色的大枣，一颗颗开着花的黄色小米，都是温养脾胃，补血养心，祛寒之物。嫦娥用勺搅拌，桂圆，莲子，大枣，颗颗饱满结实，显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舀起一勺喂到嘴里，淡淡清甜，淡淡的清香，正合嫦娥的口味。　　本来嫦娥以为，能让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二郎真君，洗手做羹汤的人，只有他心爱的妹妹杨莲。这只是独属于他妹妹杨莲的温柔，别人是想都不要想的。却没想到，为她，他也情愿，而且已经默默做了许多年了。　　让杨莲隔三岔五往广寒宫送灵草，补药，应该是知道她长处广寒宫，体寒脾虚。杨戬的爱是如此温柔细腻，让她怎么舍得放手？　　“好喝吗？”见嫦娥吃了，杨戬赶紧问。嫦娥看了杨戬良久，无语凝噎。　　“不合你的胃口？”杨戬皱皱眉头，流露出一丝懊恼。　　“很好吃！”嫦娥绽开绚烂的笑容。“不信，你尝尝。”见他望着她发楞，嫦娥以为他不信，舀起一勺喂给杨戬。　　杨戬张嘴把粥咽下，从始至终看着嫦娥，情意绵绵。　　他捧着嫦娥的手，祈求道：“杨戬这生不求别的，只求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　　这话有些耳熟，嫦娥心里一想，原来在华山之下，他变成杨莲时，对她说过。　　杨戬把汤匙拿开，脸贴在嫦娥的手心，闷闷道：“杨戬这一生，无论拥有过什么，都如天上之月，近在咫尺，最终，唯有放手任之离去，亲人，爱人，温暖，莫不如是。但也不愿意，不曾拥有过，就彻底失去了。”　　嫦娥眼若秋泓，泪莹莹地看着他，抿唇不语。　　杨戬轻蹭嫦娥的柔夷，鼻尖有淡淡的素香，清馨怡人。“你的选择，我知道。但是……”　　杨戬正襟危坐，吞吞吐吐道：“倘若，你要的杨戬，他不再是嫦娥的杨戬呢？”　　嫦娥楞了一下，要用自己的爱情换杨戬的生命吗？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但随即嫦娥旷达一笑，轻轻地摇了下头。“没关系。三界理应还他一个公平。嫦娥无足轻重。”　　一时无言，杨戬起身走开，再回来，端了茶来，替嫦娥斟了杯淡茶。　　待嫦娥饮毕，杨戬问：“值吗？他不爱你了。”　　“值。”嫦娥放下茶杯，干脆道。　　樱唇小巧沾水，如清晨带露的桃瓣，楚楚动人，杨戬不禁被诱惑，倾身覆唇，舔尽檀口香甜。　　“唔，杨戬。”吻急，嫦娥应接不暇，微微喘息。　　嫦娥情动，双眼迷离，杨戬看了咽了一下口水。直接把嫦娥抱起，使用缩地术，瞬间从厨房转移到卧室。然而把嫦娥放到床上，再一看，嫦娥已然清醒，眼睛清亮亮地看着他，神色淡漠如冰，让人升不起一丝邪念。　　杨戬轻叹一声，颇为遗憾。他挨着嫦娥坐下，正色道：“不日，我将去往魔界。”　　嫦娥坐起来，诧异地看着杨戬。“这么快！“嫦娥一开始就知道他入了魔，但他是杨戬。　　“毕竟是整个三界的业力。”趁嫦娥出神，杨戬快速取下她的镂空桂花玉簪收进他怀里。见嫦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杨戬又把嫦娥编好的头发，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打散。　　无端想到无间地狱翻涌的恶灵，嫦娥狠狠打了个冷颤，怅然若失地道：“会到哪种程度？”　　杨戬笑而不语，只做最坏的打算，想必嫦娥心里也很清楚。　　不经意间四目相对，来不及隐藏，所有隐伤痛楚，一览无余。　　“答应我一件事！”杨戬垂眸，沉声道。　　“你说。”这是在交待后事了，嫦娥的心痛得麻木，反而不那么痛了。她相当冷静地道。　　“你杀了我吧！”杨戬笑了一下，异常温柔地说。想让他成全，除非他死。 　　嫦娥错愕，他们真会走到那种地步吗？　　杨戬不跟嫦娥说话的机会，觅到她的唇，热烈地吻着，急切地寻求安慰。　　放弃啊！狠心的蛾子。　　有他陪着，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