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余韶出了地铁站急忙跑进写字楼,门口的保卫大叔看见她还满怀笑容地打了个招呼。他对这姑娘挺有眼缘的,赶紧说慢点跑,不要摔着,还加了句快点带上工作证。 冬天的时候余韶经常给值夜班的他送装满了一整瓶保温瓶的热茶,新年假走之前还送了一对保暖的护膝,牌子看着就很贵的样子。 余韶等电梯的时候抬手看了下表,终于松了口气。还好,还有十分钟。她很少迟到,也很少早到,经常踩着点到,这么不上心的员工还能不被扣工资,余韶还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 在自己的位子上放下包,她拿上装订好的报告出了门直接朝着走廊尽头的总编办公室走去。这一栋写字楼属于高档区,一层都极为宽敞,对于这个虽小但部门样样俱全的小杂志社来说刚刚足够。严谨的新闻部和活跃的杂志编辑部之间,隔着一个网络编辑部中和。 杜明礼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查看邮件,听见敲门的声音,抬了起头看向门口。 余韶推开门走了进来,将手里的汇报资料轻放到桌上,好像没有其他事了,微微弯了弯腰准备离开,刚想转身就被人叫住了。她疑惑地回头,发现杜明礼已经合上了电脑,手托着下巴带着笑意地看着她。 电脑椅的背后是宽大明亮的落地窗,正好望见窗外高楼玻璃的闪光,余韶眯了眯眼。 总编也不急着看她的报告,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余韶,前几日市里的连环车祸听说了吗?” 余韶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个,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嗯,在新闻上看到了。” “那好,是这样的,昨天社里的主编们经过讨论,决定正式在网络运营号和出版杂志上都设立一个【人物】板块,专门用来介绍一些隐在背后的低调人物,而且前期的试运作也得到了外界的认可和支持。” 余韶在杂志编辑社,听完于是话脱口而出:“我帮得上什么忙吗?” 总编叫住了她必定不会无事之举。 “这一期的人物是临市车祸事故里默默工作着的医疗人员。” 中奖了。 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余韶急忙开口:“可是……我没有采访人的经验,总编,我恐怕不能——” “没事,你负责拍摄,采访由新闻部的人来,经验是学习和积累起来的。” 下了定局了,余韶不能推卸。但有一个问题已经在心中滋生很久了,它挠着痒,闹腾个不停。 她还是问了出来:“总编,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特殊?” 而她能肯定,她们之前是完全没有交集也互相不认识的。 余韶看见窗子前的女人站了起来,眉角还是带笑,高层的威严感散去。她不知怎的想去抱抱她。 直到回到自己的位子,余韶还有些恍惚,想不清那句话的意思。 “你知道,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但是会有两片极为相似的叶子,连纹路都几近重和。” 陆容时巡完房回到办公室,顺手将病历本放在了桌上。倒了一杯水,刚坐下,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科室主任把手里的白色A4纸递给他,神情有些无奈:“这是明天的采访内容提纲。” 陆容时放下水杯,有些疑惑:“什么采访?” “医院同意了市里一家杂志社的专访,明天就会有人过来,小陆你今天准备一下。” “不去。” 主任有些头疼,“院里也是考虑到近来医患关系矛盾频繁,而且这对医院的形象和公开度也是极好地向公众展示。院里指派了你。” “原因?” “因为你专业素质够硬,最主要的是你上镜。” “……” 站着的老江湖主任觉得自己真是累了,不然怎么会有一种比坐着的后辈气势更不足的错觉。 陆容时将病历本摆好,接过那张纸,垂眼扫了一眼正上方的第一行题目。 D.R杂志社。 纸面上划了一道指痕。 “好。” 听罢主任终于放宽心轻拍了拍桌子,笑眯眯地走了。 余韶坐在后座,扶着座位上的设备,有些昏昏欲睡。 早上六点半,天才刚刚亮。 前座开着车的何展倒是很兴奋,一直和她说着话。余韶不常去新闻部串门,但是很少看到这么有活力的小伙子而不是严肃沉闷的中年大叔。 “我小时候就想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但是我妈死活不给,说太累了身体扛不住。后来当了记者,这还是我第一次直接去医院采访医生。” 余韶听着他的话,悄悄移着右手狠狠掐了一下左手臂,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困意才退了不少。策划案写的是上午随着救护车拍摄记录车上的急救人员的日常,下午才是对医生进行专访,不过杂志社方也不清楚是哪位医生,医院说会安排好。 余韶心里默念了几声God bless me,圣母玛利亚……阿弥陀佛也行…… 她一点都不想看见那个人。 和院方沟通好之后,余韶就带着简单的机器坐进了急诊大楼下停好的救护车里,尽量不占太大的空间,何展则留在了医院拍摄。 车上的人显然都很好相处,一个男医生还下车帮她扛手里的机器,余韶感激地说了声谢谢,那个男医生还多看了她两眼。 都安置好之后,救护车就急忙出发了。一个阿婆下楼买菜时不小心摔了下来,家属正在急切地等着。何展见车子迅速离开,站在门口朝她挥手,而余韶坐在车内正忙着放置摄像机,没有看见。 有一种回到救死扶伤的第一线的使命感,她正襟危坐,有些紧张。虽然申请加入过国际志愿者行列,但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加上她,车内一共有五个人。坐在她旁边的女医生有些无奈地解释说:“本来应该有六个人的,但是小张前几天辞职了,说这活儿太累了扛不住。” 一时间没人说话,车内气氛窒闷。无力感。 众人开始纷纷找话题,想给余韶今天的拍摄添点实质性的内容。 坐在对面的男医生开口问她:“你知道救护车上的标志是什么意思吗?” “蛇绕拐杖的蛇徽。源自古希腊神话传说的神医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象征着医学和生命。” 车内的人没想到她能答出来,流利无错,顿时对这个“记者”更有好感。 “全对!其实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个。” 大家都纷纷和她说着话,余韶经过默许打开了摄像机和录音机,认真地听。 “很多人都问救护车为什么要收费,不应该是神圣的为人民服务吗?但是收费是合理的啊,医院的救护车都不多,有些人还没病装病地打过来,很是耽误时间救人,要知道我们医生也是高冷的好吗,哼。” 余韶觉得这个男医生还挺可爱的,来之前主编还神秘兮兮地特意叮嘱他们医生都是闷骚型的,尽量在不妨碍他们的情况下多挖点实料回来。 都是多虑了。 女医生补充说:“昨天就有这种乱打电话的情况,说让我们顺路带着他去高铁站他要赶不上车了,气得我们直接挂了电话,还耐着脾气骂了句对不起我们现在忙,麻烦不要占线。” “……” “幸亏我们赶紧挂了,过了几分钟有一通电话来说家里孕妇要临盆了,情况很紧急,后来我们才知道生了一对双胞胎。” 坐在前座的人也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余韶也是第一次看到气氛这么活跃的救护车。 驾驶的医生乐呵呵地说:“哈哈,我们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我们平时不这样的,但是绷得久了紧了,总得有个缓解的时间,待会儿我们可能会忙得没空说,所以只好现在把话都说完了。” “嗯,”余韶理解地看着他们,“很累吧?” 女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些感慨:“累啊,但是总得有人做啊。我妈之前还担心我太忙嫁不出去,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嫁的人也是干这行的,可能惺惺相惜吧哈哈。” 余韶点了点头,看到对面的男医生面带犹豫,手扶了眼镜架好几次,耳朵尖有些莫名的红:“余记者,你有……男朋友吗?” 车里的人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纷纷起哄,女医生朝她戏谑地挤眉弄眼,但余韶还是不好意思地回绝他:“抱歉啊。” 话不明而喻,众人也没再追索下去,男医生揉了揉耳朵尖,也低着头说抱歉。 大家又聊起其他的话题,余韶心里则想着回去要把这一段剪了。 整个上午都很忙,出了好几次车,急救医生们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成透明色。余韶也着急,但帮不上什么忙,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做。她只好在一旁帮忙抚慰陪伴的家属,说着安慰的话。 期间还拿着喇叭喊道“病人情况紧急,请路上的车辆旁让”,喊了一路,最后说话时咙撕疼。 有一个男生吃安眠药妄图自杀,车上的母亲抓着他的手强忍着不掉眼泪,但还是忍不住,抱着余韶哭得撕心裂肺。 繁忙的人间,纷杂的人事,挣扎的人。 余韶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言语只是徒劳。她轻轻抚着女人的背,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哭。 所幸男孩子最终救了回来。 中午到了换班时间,余韶不得不下了车和车上的医生们道别。何展跑过来帮她扛机器,看见她头发乱了衣服也皱得不行,担心地问有没有事,要不要休息一下。余韶理了理头发,说无碍。 “院方安排的医生准备好了吗?” “嗯,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们了。” “下午应该不会妨碍到他的工作吧?” “医院说不会,说是都调好了。” “那好,我们先去办公室看看。” 不对啊……余韶有一种自己占了主导地位的感觉。 经过洗手间的时候,何展建议她去里面整理一下。余韶也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样子,凌乱糟糕,把机器靠着旁边的墙放好就进去了。 捧着水洗了洗脸,在包里找纸巾的时候翻出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口红,她对着镜子开始思索。 在医院里涂口红是不是不太好……? 最后还是薄涂了一层,脸色看起来好了些。 何展看见她出来,在心里似有所悟地感慨,女人果然是神奇的动物啊……分分钟都是不一样的感觉……果然以后还是要多去隔壁的隔壁的杂志部转转,看漂亮的小姐姐…… 乘着电梯上了三楼,再走过一段走廊就到了。 进门前余韶抬头看了看牌子,心胸外科,门牌上的名字是三个字,笔画24划。 心里咯噔一下。 上帝和佛祖怕是串通好了手拉手一起来骗她。 何展见她还干站着不进门,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但是好巧不巧的,医生的视力都极好。正坐着等待的陆医生,手里转着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余韶回了神,硬着头皮走进来,装作无事地随何展一起自我介绍。 医生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握好。 何展看着医生对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眼神和白灿灿的牙齿,打了个冷颤。 上午还不是这样的啊……妈妈我再也不说自己想当医生了呜呜呜太吓人了…… 余韶本来还仗着自己双手都拿着设备就不握手了,还没松口气何展颇为热心地帮她提了去,一脸掐媚地在房间里去找地方放置了,头都不回。 “……” 混蛋。 她不得不伸出右手,和陆医生握了手。 湿热的手心被轻轻捏了一下。 燥热感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想把窗户都打开。 余韶抽回手,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 实则心里群情激荡。 有人说世上的事物都是环环相扣的,没有独立的个体,只有因矛盾而不断排斥又不断融合的整合体。而自然界的法则说,相互制约以达平衡。 相爱相杀以相辅相成。 陆容时将椅子移到窗边,倒了两杯水分别递给他们。余韶正集中注意力在调试机器,顺手接过,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再无下文。 而何展则缓了神,拿出笔和本子尽然切换到工作模式,严肃认真的态度和刚才判若两人。 陆容时将空了的水杯放回原位,唇角微扬,语气自然,像是对熟悉的朋友一样平常的语气:“先去吃个饭吧。” 他看着两人不约而同投来的目光,笑了笑,解释道:“两位都忙了一上午了,吃个饭歇一下也是应该的。” “而且,医院食堂,应该也是一个体验的地方。” 何展放下纸笔,有些兴奋地跟着他出门,余韶不得不随他们一块儿去。 虽然她胃口不佳。 不得不说,这人笑起来,人畜无害。余韶承认他长得好看,凌傲的脾气收起来,举止随性而又知礼,就是老师看到了也生不了气的乖巧样。 他也就认准了她吃这套,气都给哄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