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前何展在短时间内查询到了一些个人资料,粗略看过一遍,他弃了以前那些场面化的废话,直接切入正题。 虽然有充足的时间,但还是尽快完成,毕竟记者的时间是金钱,医生的时间则是生命。 “陆医生,如果你刚刚知道一个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采访医生的记者大多不懂医’的话,有什么想法吗?” “还好,比如何记者可能也刚刚知道‘被记者采访的医生大多不懂记者’的事实。” “外界的报道都描述了当医生的辛苦,你认为这些说法是否具有夸大性?” “应该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责任越大,负担越重。” “既然为此需要付出这么多的辛苦劳累,那陆医生当时入行的初衷,能否方便和我们稍稍透露一下?” 余韶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嘴里含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的棒棒糖,专注地看摄像机里对话的两人。 “初衷的话……如果我回答的不是心怀大义、救死扶伤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导致D.R的杂志销量和文章口碑下降?但是一开始我的想法的确很简单。” “哈哈,可以偷偷说,我们会打马赛克加变声器还可以减掉的。” “高中时期本来是对医生无感的。但那时候有个人,身体不好,低血糖但不爱吃早餐,换季的时候会过敏,有时候胸口会一阵阵的暂歇性钝痛,吃药得有人在旁边盯着,也不肯去医院。” “挺折腾的,但是又放不下心。直到后来自己就成为了一名医生。” 他的目光锁向何展身后,何展竭尽克制不随他往自己身后看去。 这是很正式的采访啊啊,但是这若隐若无的可疑的粉色气氛是怎么回事?! 但何展毕竟也是练出来,打着哈哈直接掰回正题。 “听说陆医生的爷爷也住在临市,年事虽高但仍安健,想必陆医生当时在做选择时,也是考虑了老爷子的情况。” “嗯,老人家有一些心脏疾病,列的注意事项都守着,心宽体健,还好。” 有些事点到即止就行了,往下深究总会无意中触碰到一些禁域。 “到目前的职业生涯,陆医生有什么难忘的事吗?比如和病患之间的。” 他沉默了片刻,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说了余韶平生听他说过的最长的话。 “六年前,在旧金山的医院,手术台上的人没能救回来。当时我还是一名实习医生,主刀的是一个有资历的中年医生,他前一晚喝了酒。” “躺在台上的人是一个孤儿,手上系了一条细细的绿色丝带。绿色代表生机。心脏病发作的时候,整个孤儿院的人都陪着来了,虽然只有八个人。”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起意外事故,所以没有人怪罪和追究。” “事后主刀医生抹掉喷到脸上的血渍,一脸轻松地说,这些人的命不值钱,不要担心。” “院长的儿子……底层的人在哭泣,顶端的人在炫耀。但强者,应该是为了保护弱者而具有存在价值。” 满室的沉寂。 何展递过一杯水,对面的人接过。 男人间的理解。 他也见过死亡。车祸,谋杀,溺水……直面一线的人,总得要磨出一颗强大的心脏和麻木但存情的感官。 ……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其实早就已经完成了,所安排的问题已经all done,余韶经何展结束的授意撤下机器,抱着背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着眼休息。草莓味的棒棒糖吃完了,找到剩下的最后一根牛奶味的。 何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兴趣,拉着陆容时问个不停,正式采访完还自己添加了一个私人问答环节。她想打小报告了。 不过那人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想着想着困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她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撑住,头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碎发偏落下来,微微掩住苍白的脸颊,睡着的人似乎感觉到痒意,微卷的睫毛轻颤。 原本在一旁交谈的人早已起身离开,机器设备也带上了车。 男人两手撑在两边的扶手上,俯身看着缩在椅子上已经沉睡的人。 娇小的人,坚硬的难以攻破的锐刺外壳收起来,露出最真实的样子,惹人保护的欲望。 她很白,很瘦,婴儿肥没有了,下巴尖尖的。唇色偏粉,但极淡,眼皮底下一道显目的青黑色,凝聚,晕染,像是古代美人图上画师不慎误画的一笔。 男人伸出手,手掌轻轻抚在她的脸颊上,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抚上她的鼻梁和眼睛,细细地摩挲和描绘,眼底带着深不见底的柔情。 她的模样没有改变,仍是像以前一样好看,如果能朝着他开心地笑,毫无保留地,纯粹地,依赖和信任地,眼睛会笑成小巧的月牙形,带着星辰大海般的令人心动。 余韶睡得很熟,陷入黑渊一般地沉沦。 为什么会有一种踏实的依偎感呢,温暖地令人陷入,像阳光下微风一样,带着精灵的耳语,轻轻地说,别怕,放心地入睡吧。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屋里只开了桌上的台灯,温和的光线笼罩着整个房间。 余韶揉着脖子缓缓坐起来,脑子乱糟糟,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感。 这是在哪儿? ——哦,医生办公室。 天黑了? ——好像是这样。 嗯?我怎么在小沙发上? ——不知道,但是绝对不是梦游…… 毯子和外套,谁的? ——唔……不知道…… 迟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此情此景的脉络。 “!!” 刚想找的人此时正好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白大褂已经换下了,一身灰白的休闲套装,带着隐隐的疏离和矜贵。 男人极为自然地俯身把水杯递到她的手边,余韶不发一言地结果,指尖触到温热的玻璃杯,有些颤抖。抿了一口,清润的水唤回一丝理智。 她想要起身,但是男人一手轻扶住了她,带着轻微的压制:“地上凉,等我去拿鞋。” 她此刻已经清楚是怎样睡到沙发上的了。 余韶没有反抗,眉目掩在阴影里:“何展呢?” “走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 “不知道。” “……” 不知道你妹! 心里拿着小本本狠狠地给何展划上一笔,余韶作势要下去,陆容时没有强拉住她。但要强的脚趾刚碰着地,又立马缩回毯子里。 冷。 “我的鞋。” 陆容时起身去开灯又回来,但是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拿。 余韶瞬间知道他心里肯定在偷偷地打着什么小算盘,等着他开口提条件。 男人盘着手,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今晚……和我去吃饭。” 小心翼翼地语气。 烂俗的条件。 在不可忍受的经期痛和难以忍受的共处之间,余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好。” 男人似乎松了一口气,连前去拿鞋的步伐都轻快不少,余韶听着他离开后又回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陆容时半跪着身体,手掌覆上她垂在沙发边上双脚,有点冰凉,足腕白皙小巧,但是右脚上有一道美玉添瑕般的伤疤,已经淡化。手指摩挲着疤痕,他尽量不去问它的由来。 余韶坐着,低头看为她穿鞋的男人头顶,黑发顺柔,发顶有一个小小的发旋。他比她高太多,余韶很少能想现在这样俯视着他。 “陆容时,” “嗯?” 低沉的磁声。 男人还在仔细地系着鞋带,白色的带子在好看的手指上缠绕。 “你还喜欢我。” “嗯。” 男人将另一只鞋带也系好,站起了身体,伸手将她从沙发上轻轻拉起来。余韶一时间没有站稳,错愕地跌进他的怀里。 陆容时扶住她的身子,才放开了手臂,但是两人的手掌还连在一起,拉着她慢慢走出门。余韶脱离了怀抱之后,鼻息间还留有他身上的好闻的味道,清凉的,不是消毒水的气味。 “陆容时,你知道的,我不能确定我现在的情意。” “我确定就行了。”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单方面的情感是荒谬的。这不是独角戏。” “我很欣喜你还能想到‘在一起’的事情。阿韶,你看,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但是生老病死的事情,医生都不能全部决定。有人和我说过,长命也许不够好,但是美好的生命却够长。” “富兰克林的话。”确实是她说的。 “但莎士比亚说,真实爱情的途径并不平坦。所以我们又怎么知道以前发生的一切,是对的还是错的。” 全是文绉绉的句子,他的记忆力虽然很好,但以前从来不屑于记这种肉麻至死的东西,连语文作文也只是随便写写而已。 一向不耐烦的陆容时,肯花时间和精力耐心地哄她。 余韶被他牵着走出了门诊大楼,车子停在露天的停车场里。人来人往中,有欢喜的,有悲伤的,有急切地等待着的,他带着她,慢慢地走。余韶只看得见他的后背,直挺而健壮,带着沉稳的安全感。 她养的花都死了,但是她又重新买了种子,小心地种下去,浇上水,然后它们都抽芽长叶了,还冒出粉色的小花,比之前的白色都好看。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万里无云万里天,天色带着渲染的墨蓝色,余韶一直认为这就是深月竹色。 一轮月亮挂在空中,圆润透亮,月光如清澈溪水般流淌,是与阳光完全不同的温婉气息。 余韶突然停住脚步,走在前面的陆容时也停下,回头看着她。 “今晚的月色真美。” 她看着夜空,浅浅地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眸里像是藏住了一整个月亮。 陆容时看着她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那双眼睛。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