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了,昏昏沉沉挑了银红织金穿花凤细锦帐子,便见抱琴并白檀已候在外头。梳洗罢,命白檀梳一个回心髻,插上两三枝寻常宫花,又换了在家中裁的蜜色湘缎雁衔芦花纹对襟长袄,这正是合仪的打扮。正打算着出去走走——女官入宫,三日才可正式谒见宫中主位,于是用过早饭传了德全来,本想着出章润宫往御花园去,刚出了门便见一宫装丽人迎面而来。 她约莫二十几岁年纪,身量娇小,丰润脸儿,穿了桃色遍地金绣四时花鸟妆花缎大衫并鹅黄宽拖六幅裙,只松松挽了个寻常缠髻,几件半新不旧赤金绿松石簪环。这样华贵明艳的衣饰,她却穿得随意,腰间的宫绦都是褪了色的茜香巾,粉黛未施半点,倒更衬得肤如凝脂,唇如朱砂。观其意态,少了宫中女子多见的谨慎温文,倒是颇有慵散风流的别致。她见了我神色有几分倨傲,倒印证了我的猜测,我盈盈拜下:“臣贾元春参见玉寿长公主,长公主金安。” 她也并未惊奇,只笑一笑道:“今儿真是巧,我特嘱咐了奴才不必通传,倒正在这儿碰着你。”说罢,便径自向堂内走去。 先帝有五子二女,而唯一成年的皇女便是玉寿。因她生得玉雪可爱,生母又早亡,先帝极为恩宠,甚至到了骄纵的程度。玉寿公主十八岁下降驸马时,所用的嫁仪之丰厚为本朝之最,汤沐邑也以嫡长公主的规制所赐。可惜玉寿虽得先皇与后宫所钟爱,与驸马却成了一对怨偶,二人婚后失和,还未得育有子嗣,驸马就得了急病逝世。公主新寡一年,皇帝与太后便怜其孤苦,特准她到宫中居住,名为侍奉太后。我见她衣着明艳恣意,眉眼间的骄矜更不像妃嫔所有,心下明白了三分,这便是这位荣宠一身的长公主了。 早就听闻她的骄纵,不想她尚守寡三年便穿的这样鲜亮。我命人上了茶来,她尝了一口,道:“贾家的茶果然是上品”,她虽笑语盈盈,眉眼间尽是冷傲,“你且坐罢。” 我谢恩坐了,仍有几分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玉寿公主与贾氏并非毫无渊源,姑母贾敏曾是她自幼的伴读,然而她今日一早突然的造访也颇是没来由。 她见我不言语,又道:“你长得与敏不像。” “家里人都说,臣容貌上与母亲更像些。” “喔……你母亲,是王氏罢,也难怪你这样无趣,束手束脚的,像个老宫女一般。” 她出言如此不逊,我亦不敢发作,只得尴尬笑笑,道:“殿下对荣府所知甚多,是臣等的幸事。” “孤本想着,你们贾家女儿都是一样的品格呢,不想你竟是个俗人。” 她又突然“嗤儿”一声笑了,道:“罢了罢了,是孤不好,孤原是这样一个人,说话难听。贾女史可别吓着。” 我勉强赔笑,连道不敢。她又若有所思般出神了一会子,道:“孤今儿来是信上说你入宫了,来瞧瞧你,若有什么吃穿用度上不够的只管同我说便是。敏命我好好看顾于你。” 我能猜到她与姑母甚相投,可从她的语气中,她们二人远远比公主与侍读更为亲厚,姑母已远嫁江南,二人仍有书信来往,她提及姑母时,神情天真烂漫如少女,姑母竟能“命”她看顾我,可见二人是挚交了。 她又与我闲谈了几句宫中见闻,话不投机,便也去了。我欲行礼也被她再三免了。我虽不悦她的骄横无礼,到底也觉得她是个不失有趣之人,不快也消减了几分。 从当年贾家在正月初一得了嫡长女儿,路人皆知在荣宁二府乃至京都世家中有一位尊贵无比的小姐,从小到大我也颇有几分自负,容貌,才学,家世,都是女中第一流。可这世上独有一人,是我自觉不及,甚至有几分妒忌的。 大抵每个女子成长中总有这样一个人。或是长辈,或是同龄,这样师友亲朋中的一人,比任何人都更深切了影响了你的一生。你爱她,羡慕她,仰望她,视她为棋逢对手,以她为一生知己,甚至,嫉妒她身上你所永远得不到的一切。这样复杂的情感,是真实存在于我与姑母中的,她的美貌与多情,足以得到世上一切的倾慕,我仍能记起五六岁时,她常常在一株芙蓉花下吟诗的情景。她那时很清瘦,茕茕孑立,在花下低语时,仿佛世上只有她一人遗世独立。她诗情到了深处,不自觉亦落下泪来,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懂得诗中韵味,只觉得她的伤心莫名动人,随着她哭泣。 她捧起我的脸:“元春,你不要哭。” “可是姑姑哭了。” “姑姑是哭,这世上总有许多求不得,许多怨与憎,许多贪嗔痴,姑姑在哭旁人,也在哭自己。元春,姑姑有无谓的念想。” 到今日,我都没能明白她的话,只是那一日的芙蓉花影再也难忘。 姑母是这样一个绝无其二的女儿,也许玉寿长公主也是被她的真所打动罢。 她后来远嫁江南,我本以为她柔弱多情定有诸多不舍,不想她出嫁那日去得决绝。玉寿公主凤台选婿,她随侍在侧,与新科的探花一见误了终身。公主赐婚,才子佳人,一段佳话,出阁那日她眼底始终含着清泪,却一直没落下。 后来,我听闻,他们举案齐眉,恩爱缱绻。 后来,我听闻,他们儿女双全,天伦之乐。 我再没见过她。 也不知她出嫁那一日的眼底泪,究竟又是为了谁。 玉寿长公主提及她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这样骄傲的天龙之女,竟也流露出仰慕的神色,她轻轻念“敏”字时,眼中有微动的一缕光,是天真烂漫的女儿情态。 我想起闺阁往事,不觉情动。抱琴见我流露伤感之色,以为是我受了玉寿公主的委屈,忙悄声道:“我以为那长公主是怎样的金枝玉叶,原是这般轻狂傲慢,姑娘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倒不是这个缘故……你可不许到外面说去。” “这是自然。” 我命抱琴与绿玉洒扫布置,只带了白檀与德全出去。 “白檀,你从前哪一宫行走?”我装作不经意问道。 “是……先帝的一位贵人,如今已仙逝了。” 我淡淡一笑,并未多言。春日的宫中也算不得花团锦簇,毕竟禁宫为防刺客,不许种植茂密草木。只有御花园的景色还可一观,仍然有些过于规整,失了本真趣味。我游园片刻,便回了章润宫。 章润宫虽名为一宫,实则是诸多宫苑成一群而名之,是未下降的皇女居所,而女官也起居于此。章润宫原名章焱宫,因玉寿出生时八字中命犯火德,便改称章润。章润宫在宫殿西南,规制算不得宏大华美,却是精致幽雅的所在。如今此宫中,只有皇长女在此居住,到底是有些空荡了。 我却喜爱这里的僻静,宫中熙熙攘攘,荣宠富贵,明争暗斗,更有前朝势力在后宫的暗流汹涌。我是贾氏女儿,总有一日要踏进这漩涡,我不怕,可是终究贪恋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想多停留几日。 大半日便这样过去,刚入了夜,就来了一个大宫女,一身皆是贡缎,带着颇为丰厚的赏赐,说是衍庆宫请我去。 我便知是甄昭仪想见我了,我们是通家之好,她通传我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不明为何要在夜间召见。甄昭仪名照,在闺中原就以贤德名动江南,祖母却道她不甚得宠,想是昭华之下,真珠光芒也黯淡了。 小轿不时便到了衍庆宫外,衍庆宫是东六宫中最宽敞的宫殿,到了晚上却有些空旷凋敝之感。经接引入了宫门,抬头见正殿写的是“慎赞徽音”。进了侧殿,只见两嫔妃正在灯下坐着绣花,都是在寝殿里换下的常服,我上前去见了大礼,只以“主子”称之。 东侧为贵,东侧坐着的想是甄昭仪了。她生得端雅,观之可亲,一身素淡常服,薄施了粉黛,见我拜下,便笑着欲起身,一旁的宫女早就来扶。 她笑道:“想着你连夜入宫,白日里便不劳动你了,我与我宫里的白贵人正在闲话,想着咱们一同说说话儿也热闹。” 白贵人算不得沉鱼落雁之姿,一双美目也颇令人艳羡。她笑吟吟看着我,只觉得她温柔娴雅,我亦微笑颔首,在她身侧的锦凳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