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竟是龙兴越洋的宝船?”朱玄大吃一惊,双眼圆睁,望着蛟二希望得到他的再度确认,而蛟二没有看他,只是蹙着眉点了一下头。
宝珠号是一艘五千料的巨型宝船,共七桅七帆,主桅顶端和船首均插有绣着龙兴越洋标志的旗帜,只是经过七年时光的轻视,蛟二记忆里鲜红的旗帜如今已褪色到难以一眼辨认了。
船尾建有七层的木制楼宇,三层在甲板下,四层在甲板之上。
蛟二记得,甲板之上,顶层是船长处理镖局文牍的正堂,父亲的寝室也在那里。余下的三层中设立了一些事务房和专为载越洋商人们而设的上等厢房,而首层的正厅作为膳堂,设了不少桌椅。甲板下的空间除了三层船员居室,便是存放货物的船舱。
“我搜上面四层,你去下面看看。”
“是!”
蛟二吩咐完,两人便分头开始搜索。
步入一层的正厅,蛟二这才真切地感到了异样。若只是看着这黑夜中的鬼船,只会觉得寒气凛然,而若是将这凄冷诡异的景象和记忆中父亲的宝珠号对应起来,蛟二心中便产生一种让人几乎晕厥的恍惚感。
他取出袖中的火折子,点燃门厅下一盏烛灯,携在手里照明,勉强可以看到身前五步。
这膳堂宽敞,足有五丈宽,六七丈长。堂中设了约二十张饭桌。漆黑的膳堂里桌椅凌乱,地面上积了一些灰尘,还有被海水浸湿过又风干后留下的盐晶,烛火照到时便会反射星点亮光。
鬼船多年无人维护,也不知这船内是何情况,蛟二步伐谨慎,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向膳堂深处走去。手上烛灯微弱的光照到沿路的桌椅,蛟二注意到一些碗碟并未撤下,盘中饭食过了多年,已腐朽成一团黑乎乎的尘垢。
看来事发突然,膳堂中的人连餐食都来不及撤走。走过整个偌大的正厅膳堂,蛟二除了桌椅,竟无一具尸首,也无半点打斗痕迹。
“这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撤离到了别处?”
顾不得深思,蛟二带着疑惑继续深入,沿膳堂右侧的楼梯上了二层。
这一层是为随镖同行的越洋商人们所设的上等厢房。厢房的分布与陆上的客栈基本一致,皆是围作一圈,中间空出一个天井,可向下看到膳堂。
蛟二沿着过道前进,每经过一间厢房,便推开房门向内查看是否有人迹或尸首。可同膳堂的情况一样,各间厢房内除了固的家私,便是散落的衣物盘缠,并未见到一具尸体。
巡完这一层,带着越发加深的疑惑,蛟二继续向上到达了第三层。
三层开始,便是落在二层之上的阁楼,所以面积较一、二层小不少。
这一层是八间事务房,沿中间过道,两边各设了四间。蛟二举着烛灯看过去,这右边第一间是账房,紧邻着的是庶务,勤务,杂务;左边是四间案牍房。
蛟二撩开右手边残破的布帘转进了账房,屋内正中放了一张书案,上面散着一些账本,还有一些落在地上。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屋子里,满地星星点点都是盐晶。
蛟二捡起地上的账本,抖落上面的盐晶,一本本翻看了起来。
这些账本是按货船编号记录的,一船一本。
『……
货船三,总载二千料……
精盐三百石,绿茶三百石,骨瓷百箱……」
翻了半本,都是些寻常货物。蛟二正欲放下账本,余光却瞟到了一处记录。
「铁戈五百,钢刀三百,箭簇五千……」
这船上怎会载了这大量的兵器?蛟二越发疑惑,忙捡起其余账本翻看了起来:
「货船五,总载二千料……
精米二百石,麦粉二百石……铁甲二百,护腿八百……
……
货船廿一,总载三千料……
铁枪头五百,铁戟五百,箭簇三千……」
「宝船鲸鸣,总载五千料……
铁甲千二,钢刀八百,铁戈八百……
……」
龙兴越洋船队共三十六艘货船,八艘巨型宝船,竟每一艘都载了如此多兵器,合起来足以武装五千精锐。在云华,这规模也许不足为惧,可此次押镖的目的地是南洋小国,这般规模的军队足以威胁王权。
难道七年前云华竟暗中在南洋某国的政权纷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作为大当家的父亲当年承了这镖时,是否清楚这背后的风云呢?
蛟二心中震惊,从账本堆中挑出了宝珠号的账本,揣入怀中,举起烛灯,往顶楼的船长室走去。
推开船长公务室的大门时,眼前的凄诡景象与蛟二记忆中的画面再次重叠,竟让他产生一种溯至往昔的错觉。
公务室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横厅,左右分别隔出了会客室和寝室。中厅正中摆了一张黑檀桌案,一把雕花圈椅,桌案上零散着一些文牍,原本应放在案上的笔架和砚台,此时也跌在地上,积满了灰尘。
蛟二仿佛看到父亲坐在那檀木桌案后,手握一支小楷,在海上夕阳的暖光中,认真详尽地在日志上记录下航行中的见闻。而此刻的船长室,只有窗外一点寒月之光洒落,遍地狼藉,令人触目生寒。
若龙兴越洋没有失踪,父亲李瀚也没有离世,那么蛟二的人生将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他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蛟二从来不敢细想,因为那已失去的可能性会让他退缩,软弱,而他没有软弱的资本。自从十四岁哪年加入了腾龙镖局,他便只剩下眼前这一条路了。
蛟二感到一丝鼻酸,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让胸中的酸楚感缓解了些。
他走近那桌案,抬手拂去桌上的本册上的灰尘,试图找到父亲当年的笔记。
龙兴越洋是云华一等一的海上镖局,此次航行共四十四艘海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又是如何沦落至此,成为在黑夜中游荡的幽灵船队。
蛟二听到的传说,加上这一路的见闻,让他如坠迷雾,只希望在船队遇难之时,父亲还能有机会记录下当时的情景,让他得以窥见真相。
果然,案上正中一本摊开的册子便是父亲的航海志。蛟二将烛台搁于案上,双手捧起那满是灰尘的航海志,翻阅起来。
「……宣平六年,四月十五。满月夜。吾等船队行至南尞国领海。海面平稳,行舟顺遂平安……
……忽及舰队经过南尞国之小岛,而舰船突兴偏向。机缘危殆,吾之舰船竟皆逼近小岛,改弦易辙于舰帆,竟不能阻其偏航之势,即或舟师尽力摇橹,亦不能使舟转向,局势莫测……
……时观情状甚为怪异,初瞩之似小岛突起于海面,再察之则不然,实乃小岛周围之海降于下,环岛漩涡,其表平而中藏巨力,舰队当即遭其吸引,事态急危,三舟已陷漩涡之下,余舰尚奋力脱逃……
……此旋涡之岛,竟能吞噬五千料之大舟,舟队尚有两舟五千料宝船已沦陷其中,当下乃生死存亡之际也……
……宝珠已离漩涡岛仅余半里,漩涡之速愈急,笔纸相接,但见死地欲来……」
显然,父亲已来不及将整个事件记录完整,便被迫停笔。
他的笔迹从最初的工整明晰,到最后几行的凌乱潦草,甚至末尾一个字已然歪斜。蛟二只觉得眼前的字越看越模糊,一眨眼,竟落下一滴清泪。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蛟二忙擦去眼泪,迅速将航海志塞在怀中,拿起烛灯,侧身躲在门后。
“大当家,”来者是朱玄,他的声音焦急,似有紧急事态,“船舱里,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