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卓潜退朝后赶回家里，还没走进内院便沿途听见婢女们三五成群，讨论府里来了一位善妒的娘子。他心中想，毕竟是做惯了江湖草莽，将府里的礼数能免的都免去，这才惯得府里的小丫鬟都比别地的丫鬟胆大、活泼。　　　　“哦——你们说那个‘善妒的娘子’仗着‘殿下’几分宠幸，动手划花了另外一个美貌侍妾的脸？”他蓦地在婢女身后探出头来。“啧啧，这故事情节也忒老套了吧。”　　　　几个小丫鬟被冷不丁的声音一吓，脸都白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个沉稳的丫鬟回道，“回殿下，奴婢们所说的……都是、都是真的……”　　　　卓潜笑：“那你说我啥时候有的美貌侍妾？我怎么不知道？”　　　　小丫鬟：“今天午时，来了一位穿白衣服的姑娘，侍卫都没有拦她，我们便以为……”　　　　卓潜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红颜？”　　　　瑰意和红颜怎么会有过节？　　　　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谣传听得再多都没有用，不如直接把人叫过来当面澄清误会——这也是他想当然以为两个小姑娘之间也闹不出什么大事。眼下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便叫上二女，在花园凉亭里摆了一桌小宴。　　　　瑰意先到了。　　　　“瑰意，侍女说你没吃午饭。”这么说着，卓潜立刻殷勤地盛了一碗鸡粥，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一口一口地喂粥给她。瑰意倒也顺从，送来一口粥，便张嘴，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直到一碗粥见了底。　　　　卓潜向来喜欢看瑰意吃东西，她的吃相很好看，小口小口，慢慢吞吞，让人看了心痒。喂瑰意吃甚至比吃进自己嘴里还高兴，喂完后他意犹未尽地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道：“今天我让厨子准备了你爱吃的松子桂鱼，酸甜口的，没加辣。”　　　　“侍女一定还跟你说了别的。”他却只关心一句没吃午饭。　　　　卓潜敛了敛靛色朝服的宽袖，伸长手臂又夹了一筷子鱼肉递到瑰意嘴边。“你是不当心才伤到红颜的吧。”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算是有意的，也不用怕。我会负责。”　　　　瑰意垂眸，“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负责。”　　　　卓潜道：“妻子无论做了什么，丈夫都要负责。”　　　　两人说的话都另有深意，可说的却不是同一件事。　　　　见卓潜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对红颜动手，她直截了当道：“我找到了杀害四妹的凶手。”　　　　可卓潜的神情，显然是不相信瑰意在宅子里呆了一天忽然就查清了连西风楼暗探都说是意外的案子。　　　　“是红颜。”瑰意蹙眉说道。　　　　事发的那段时间里卓潜将红颜派去了昶州，西风楼中人但凡私自离开三天及以上，必然会记录在案，现在并没有这样的记录表明红颜曾离开过三天以上，而她也不可能日行千里出现在广陵。　　就在这时，红颜来了，只是脸上裹着一层白纱。　　　　红颜身边的侍女见卓潜丝毫没有要疏远、惩罚瑰意的意思，站出来为主人说话：“殿下，是您身边的那位小姐伤了我们星主……”　　　　“闭嘴！”红颜呵止侍女，凄凄望向卓潜，睫毛上似是还挂着泪珠。“一点小伤罢了。”　　　　“红颜，”卓潜目光复杂，“你来这边坐。”　　　　由于卓潜的仇家不少，府中一直戒备森严，明里暗里都有侍卫守护，是以卓潜叫来了几个目睹两人冲突的侍卫，询问当时所发生的事，很快就清楚了整件事的过程。虽然瑰意一口咬定是红颜杀害了四小姐，但无论哪个目击者的口证中都不曾提到红颜承认杀人。更何况，红颜与王四小姐素不相识，根本没有杀人的目的。卓潜不得不怀疑，瑰意是否因家人的死过度自责以至于疑神疑鬼。　　　　卓潜问：“瑰意为什么突然说红颜杀害了王四小姐？”　　　　现在除卓潜以外的人都偏向受了伤的红颜，更有甚者直接将对卓潜偏帮瑰意的不满写在了脸上。　　　　瑰意咬牙道：“她亲口承认了。”　　　　卓潜一愣，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凶手又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呢？　　　　恰巧一阵风吹过，吹起了红颜的面纱，绝美的容颜上赫然多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这样鲜明的对比足以令所有怜香惜玉的男人心疼、而令女人由内心生出恐惧。　　　　方才那说话的侍女“噗通”跪在卓潜面前，目光却怒视着瑰意，“殿下！你一定要为星主做主！断不能被女人迷惑，寒了西风楼上下数千弟子的心！”　　　　卓潜眉头紧锁，在袖子底下寻到了瑰意冰寒的手，有力地握了一下。他自己便是毁了容的人，幼时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让鼻子上的伤口发炎、恶化，留下了经久不退的一道疤痕。他是男人，尚且会因此厌弃镜子，因而他分外理解毁容对一个美貌的女人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红颜，我会请皇城最好的名医为你诊治，尽量不留下疤痕。”卓潜深深一揖，“红颜若有任何要求，我定竭力满足，还望早日康复。”　　　　“红颜不怕留疤，只求朗之哥哥不要怀疑红颜。”红颜目光脉脉看向卓潜。　　　　瑰意只觉红颜的表演荒谬至极，当即伸手挑起了红颜的面纱道：“你为何这么做？我当时只出了第一招，就被暗卫投石击中，第二招试探居多，最后收势时早已收了九分的力气，只是擦到你的脸，断不至于留下如此深的伤口。”　　　　卓潜推开瑰意的手，“你在干什么！？”　　　　侍女道：“殿下，你也看到了，此女在殿下面前尚可掀开星主面纱，将伤口暴露在场这么多人眼前，这般肆意羞辱星主！”　　　　“卓潜，你可以惩罚我伤了西风楼的星主，但请务必相信我，是她亲口承认杀了我的家人！此仇不共戴天！”瑰意的眸中如有火光，“连自己的脸都不要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卓潜按了按眉角，“照瑰意的意思，红颜特意来晟王府，为的就是告诉你她是杀人凶手？”　　　　瑰意道：“没错！你明明答应我会彻查此事……”　　　　卓潜打断了她，“瑰意！你冷静一点。我确实派人调查了此事，然而，四小姐落水那一日王家并没有外人进出，前一天刚下过雨，地面湿滑，夜里又看不清路，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四小姐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失足落水。至于红颜，那段时间里，我派她去昶州研究火药术，她怎么可能分身两地？”　　　　方才的侍女再一次插嘴道：“依奴婢看，甚么杀人凶手，不过是借口，某位小姐看我们星主深得殿下信赖，起了争风吃醋的心思，故而用歹毒手段意图毁我们星主的美貌！殿下一味包庇，只会令其人恃宠而骄！”　　　　红颜捂着脸大声对侍女道：“够了！西风楼门规第十三条是什么？”　　侍女低头回道：“忌无中生有，忌搬弄是非。”　　　　“既然知道，那就是明知故犯。罚抄写门规百遍，三日后交由心月狐检阅，期间闭门思过。”卓潜冷道，“全部退下！红颜，你暂住客房养伤；其余人等，若有哪个嘴碎的胆敢将今天的事传扬出去，便按叛主之罪处置。”　　　　待众人退下后，卓潜搂了搂肩膀微微颤抖的瑰意。　　“不怕。先吃饭。”　　　　他与瑰意相交于少年时，十分了解她的人品和脾气，当然不会轻易因旁人的话而动摇。可另一方面，瑰意莫名指正红颜为凶手的事理由实在太不充分，更没有确凿证据，他也不能单凭她的几句话而降罪红颜。　　　　才不过短短一日，瑰意已然觉得身心俱疲，顺势靠在卓潜身上，嘴里喃喃：“红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卓潜虽然也想哄着瑰意，但奈何在她面前反倒是不想糊弄，心里想什么便说了出来：“瑰意，你可能真的是对红颜有些误解。红颜的身世极是可怜，在邪.教里长大，硬是坚持到了邪.教破灭。这样的经历确实让她变得心机深沉、睚眦必报，但她本质上绝不是坏人。”　　　　瑰意问：“你会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而杀一个可以给你极大帮助的、忠诚的下属吗？”　　　　这是红颜当时对她说的话，现在原封不动地抛给卓潜。　　　　卓潜犹豫了一会儿。“其实……”　　　　瑰意却道：“我明白了。”　　　　卓潜道：“明白什么了？”　　　　瑰意冷道：“你根本不会为王家报仇。那么，我便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