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日宴回来后,已是傍晚,一家人俱有些疲惫,在正厅用饭后便各自回屋。
明容从回来的路上起便有些闷闷不乐,谁问都不说,程夫人便不再管她,徐照朴也不好多问。
等各自都回去了,程夫人使人来传了吴山过去,来人见四个丫鬟都在院子里做事,便问小姐在里屋做什么,四人只说不让进,也不知在做什么,那丫鬟便带了吴山走了。
“小姐今日,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你都细细说来。”
“回夫人,小姐今日四处赏玩,只碰见大公主与晋王府小姐时多说了几句话,见到了峪伦部王子,后来同老爷一起看完射艺,就与夫人用饭了,再后来,又与峪伦部王子说了会儿子话,就自去玩了。”
程夫人眉心微拧:“峪伦部王子?他们说什么了?”
吴山道:“是一些峪伦部的乡土风物,别的再没了。”
见再问不出什么,程夫人就让吴山下去了。屋里灯点的不多,略有些暗。桌上烛火摇曳,程夫人秀美的五官忽明忽暗。
钟妈妈绕到她身后替她按着鬓角,犹豫了片刻,开口道:“许是小丫头玩累了犯懒罢了,夫人不必太过忧心。”
程夫人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自小心思重,她虽有时候同她两个哥哥撒娇,要些玩意儿首饰,可谁都知道,她并不真计较这些东西。说到底,圆圆是性情中人,除了性情二字之外,她什么都不曾真的在意。”
“小姐天真纯良,又不计较俗物,这不是好事么?”
程夫人摇了摇头。
“妈妈你不懂。我也劝过、戒过她好几回,军国之事,若无作为,就不要轻谈,我也知道,女人在这事情上,终究无事可做。可她要谈要做,不是她钻营,也不是她忠君,是她心里有她阿爷,她也想做,别的,她不在乎。她同我说过,她看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就因为这只是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是万物更迭,才让年岁更替有了尺度,才让她觉得鲜活,让我觉得就好像……她珍惜这世间,如果非要离开,也不会舍不得。这有时候让我害怕,好像她不是我肚子里蹦出来八年的孩子,是自有天公地道,随便来这世上走一遭的,凡事尽她想尽的力,之后便不计较。”
“自她懂事起……不,自她诞生起,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仿佛她一转眼就要离开我一样,她有时候看得开得不像一个孩子。”程夫人带着点哭腔道。
钟妈妈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可小姐那夜带人守侯府,她心里是念着夫人这一家子人的。小姐这该在乎的,不是一个也没落下。是小姐天生丽质,处事通达,自有她的福气的。”
其实钟妈妈自己也知道,这话不过是说出来哄程夫人的,明容刚生那会儿,她同乳母一起贴身照顾过几年,不是没有见过,那婴孩儿有时候,一瞬间眼睛里的淡漠疏离,让她觉得这孩子平时只是在依葫芦画瓢儿做姿态罢了,并不真上心。
明容回了屋子,屏退众人,一个人只脱了鞋就钻进被窝里,然后鼻尖猛酸,感受到眼前的一片被褥慢慢发热发湿,最后嘴角溢出呜咽的哭声来,哭的一发不可收拾。
她有多久没这么哭过了,自己都不记得。直哭得浑身无力,气也喘不上来,才慢慢地止住。
她记得,在兵变之前,自己查看《四海堪舆图》时,程夫人就对自己说过,不会拦着自己涉猎政事,可最后舅舅带了消息来,母亲没有告诉自己只言片语,只是在兵变当晚让她去看看,见识见识。
那时候她就隐约猜到了,程夫人给她的一切自由和希望,只是因为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而忠勇侯府也有这个能力护住她。等到她真正嫁给赵叔元之后,等着她的就只剩一个后院了。纵然清贵世家瞧不上三妻四妾之流,亲王却往往不可能只有一个王妃,赵怀铛的爹妈是实在好得蜜里调油了,才没能给侧妃空出来个缝隙钻。
现在的一切安逸荣宠潇洒自由,只是因为有一个被框定好的未来。她的未来就是在忠勇侯府羽翼的庇护下,嫁给三皇子,安度后半生。
所以她在听到徐照朴说要努力让她去西北看看,在听到奥古孜谈论自己的家乡时,才会那么心动又那么伤心。
每每见一众不熟悉的贵妇小姐时都要做足了规矩,言行举止要不落人口舌,要俨然大家闺秀,再大了还要妇言妇功,妇容妇德。不做好就是不体面,就是不如小门小户养出来的,惹人笑话,没有礼义廉耻。
本以为八年她要习惯了,可是今日见了奥古孜,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喘不过气来。
他眉宇间有多恣意随性,张扬放浪,自己就有多觉得被脖子上隐形的枷锁勒得疼。习惯于有无数人生可能的她,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
奥古孜不是叔慈和光舻这样的京城风流,而是莽荒草海养出来的真正的潇洒无形。
她想起来以前曾见过的一个走南闯北的商贾,带着他的妻女,这家人家中虽已堆金砌玉,可到底难与侯府相比,但他们眼中那种看过大千世界的喜悦和安宁,是京中多数贵女没有的。
四月初,关内道出现旱情,原本调动各地运粮,朝廷拨款赈灾,事态并不算严重,然而四月中旬黄河凌汛,旱灾碰上涝灾,一下波及了好几州,加上各地灾民流窜,河西凉州也被扫了重重一尾巴。
朝堂上为如何处理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受灾各州的刺史连着上了好几个折子,先是请罪,说自己无能,再说实在是不行了希望朝廷加大拨款拨粮力度。御史台顿时撂了脸子,大骂几个刺史不知天高地厚才德有亏,这些年地方攒的和前些日子拨下去的,怎么着也够了,户部尚书也出来说,确实是算盘珠子都打爆了,不说够用,要是再精打细算一点还能有盈余。
这下好了,这相当于触了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的逆鳞——在赈灾钱粮上贪墨克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