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那日,我满心欢喜,催着韦真境快快出门。 到了观国公府,爹娘哥哥姐姐都在府门前等候,我好想念他们,一见到面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不等马车停稳就急急跳下去了。 “爹爹,娘亲!” 我扑上去搂住爹娘,舍不得撒手。 娘亲忍不住说我道:“看看,成什么体统?你的夫君还没下车呢。” 我回过头,车刚刚停稳,小厮在放马凳子,搀韦真境从车上下来。 韦真境款款拾级而上,近前来恭敬弯腰作礼,唤道:“爹,娘。” 爹爹问:“贤婿气色不错,近日身体可好?” 韦真境含笑:“劳二老记挂了,很好。” 爹爹就抬抬手:“来,进家门说话。” 娘亲见爹爹转身进府,遂也扭过身子举步,并且推开了我,我要粘上去,被杨庭云使个眼色制止,杨庭云瞟瞟韦真境。 我看着韦真境,挨近他身边道:“我扶你吧。” 进了家门,拜过了父母,便相坐,客客气气地叙话。 娘亲像天底下的母亲一样,爱为儿女操心,话说了一阵子,就带走二姐忙着张罗归宁宴去了,又怕做得不够好丢了这个落了那个,故而折回来喊爹爹一道,爹爹虽然不大情愿,但唠叨归唠叨,还是起身跟去了。 大哥笑对韦真境说:“我们家里人就是这样,都很随意的,你别见怪。” 韦真境亦笑:“骜兄——哦,不,该改口喊大哥了。大哥这是哪里话,都是自家人了。” 大哥点点头,应道:“对,都是自家人了。” 叙话间,杯盏中的茶水各饮了不少。 杨庭云过来,给韦真境换过了一盏热茶。 韦真境抬头看看他,说:“多谢三哥。” 三哥……哈哈,他竟然喊杨庭云三哥? 我没忍住,笑喷了半口茶水。 “仙儿!”大哥斥我无礼。 杨庭云又在给我递眼色了。 我忙用帕子擦擦,吞下了涌到嘴边要挖苦人的话,笑道:“我这茶,凉了。” 杨庭云招招手,让丫头给我换过了。 真是亲哥啊,给韦真境换茶不给我换,也就一步路的距离。 杨庭云安坐,对我怨兮兮的目光视而不见。 大哥原本就与韦真境认得,闲谈起来颇是随和不拘束,大哥感慨道:“屈指算算,我到榆林驻军也有数月了,不曾想昨天收到将军写来的信,他说没有我在不习惯,还是希望我去边关助他。本当以为,会离家近些,看来老天爷还是想多磨练我一番啊。” 我听了,大为诧异:“什么?你要回边关?” “是啊。” “这怎么行?不是说边关安宁,不用打仗了吗?作甚么还要招你回去!” 大哥见我激动,宽慰道:“边关虽无战事了,但军士们需操练不辍,时刻扬我大唐国威,况且还有那么多老百姓在边关城镇生活,营城造墙都要人力,将军是忙不过来了,不然不会向我开这个口的。虽然我也想离家近点,可男子汉一身热血,当为国为民,我是愿意回去的。” 我是会斤斤计较的小女子,大道理不想听。 “本来你去参军,我们都悬着心为你担忧,”我生气道,“好不容易战事没了,调派到榆林,没过几个月又要回去?你一身报国热血,家里没谁不知道,要真打起仗来,我倒还不拦你,可是连营城造墙也要唤你去吗?当你是什么了!” 大哥哭笑不得:“仙儿又拘泥于小家了。” “如今天下太平,多顾顾小家怎么了。” 大哥说:“我们这是小家,边关百姓焉不是一个个的小家呢?我去参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祈望国安民安,大唐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讲起为国为民的大道理来,十个我也盖不过一个杨骜。 我冷着脸:“我不管,我不要你回那风沙满天的边关去!” “风沙满天?不会啊,我们在城外种了树,成片成片的,再过几年,那边可就是水草丰茂之地了。” “我不听这些,我就是不要你回去!” “唉,仙——” 杨庭云赶忙截断道:“哎呀,一个做兄长的人,自己拿定主意就好了,管这年幼小妹许不许的,与她何干啊。” 他这话说得不对,我杨家兄弟姊妹情深,有事当然要大家在一块儿商议,再说了,我都十六了,这样的年纪他竟好意思说我年幼。 我犯恼,拍案欲与之雄辩。 杨庭云看也不看我,对我身边之人抱歉道:“怪不好意思的,仙仙给家里宠坏了,让你见笑了。” 杨骜接着说:“韦三,仙儿纵然是野气了些,不服驯,但善良可爱,还望你往后多担待些。” 我突然想起来,韦真境静坐在旁,很久都没有说话。 韦真境与我,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他搁下茶盏,轻然地笑:“大哥是怕我对仙仙不好?多虑了,我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娶到她呀,怎会对她不好。” 韦某人编起谎话来……嗳哟,我后槽牙又开始泛酸。 大哥闻言,爽朗大笑:“其实我千算万算,真的算不到,最后竟会是你,拐走了我这如珍似宝的小妹。” 韦真境说:“你的珍宝小妹,我自也当珍宝以待。” 一个字,腻。 两个字,很腻。 我被韦真境这句话腻得想吐,天知道他面不改色说谎话的本领有多高深,反正我是受不了了,借口去帮爹娘和二姐,立马溜之大吉。 家中归宁宴准备得特别用心,盘盘盏盏皆是精细得不得了。 我好像又被爹娘忽视了。 撑着脸,我比较着我和韦真境的碗,他碗中珍馐美馔高高堆起,而我碗中只有二姐给我夹的两筷子鱼肉和鲜菇。 娘亲还嫌不够,乐呵呵再给韦真境盛了碗热汤:“孩子,多吃点。” 韦真境哪里像能吃下这么多东西的人? 我看他分明勉为其难,但都一一接下了,筷子也不动一下,根本就是吃不了,遂不耐烦道:“娘亲,他这儿又是菜又是肉又是汤,吃不完的。” 爹爹肃着脸,低叱了我一声:“放肆!” 娘亲看看韦真境,神情略显得尴尬。 韦真境连忙笑着说:“仙仙没别的意思,因为平素在家中,我确实吃得少,她是担心我撑坏了。” 杨庭云跟道:“没关系,能吃多少吃多少。我们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口味,想来与仙仙差不多,就琢磨着准备了。” 韦真境看我一眼,拿起筷子,一面把他碗里未动的菜往我碗中夹,一面说道:“这些菜都是仙仙爱吃的,她多吃跟我多吃是一样的。” 不一会儿,我的碗里就堆成小山了。 娘亲愣愣神,然后展露笑颜说:“是,是,都是一样的。那,孩子,你饭菜吃得少,就多喝两口汤,从大清早开始炖的老火汤,滋味很好,也补身体,你喝来试试,看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老火汤不比小山似的饭菜难消受,韦真境乖乖喝了汤,连声道“喜欢”。 我看着他,倒也挺同情他。 成婚以来,只瞧韦真境每日汤药不断,饭菜不过吃两口就搁下,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几年光喝药都喝饱了,越来越觉得口中无味,尤其不思饮食,但归宁日来到我家,他不仅要处处演着真情戏,还要辛苦应付一大通的饭菜鲜汤,他心中肯定感觉艰难不已。 不觉太阳已西斜,我们该回郧国公府了。 爹娘哥哥姐姐,相携送我和韦真境出门,走到庭院中,我回过头,黄昏温柔的光辉里,家中人整齐,独独要少了一个我,忽地莫大的伤悲涌起来,我哽咽着,忍不住就哭了。 家中惊诧,急问我是怎么了。 我拉住娘亲的衣袖哽泣不止:“你们都在,我不想走,我想留在家里。” 娘亲被我招惹得眼眶红红,抹泪说:“糊涂话,你是已出嫁的女儿,怎么能不回夫家去?” 可我就是舍不得走,越想越凄楚,哭得愈发止不住了。 家中劝我不住,愁绪渐染开,二姐亦跟着垂泪了。 悲泣之中,韦真境轻揽住我肩,清朗笑言道:“不如我们在家住几日吧?” 我回首惊望他,以为自己听错。 爹爹说:“这不行。” 娘亲也说:“怕是,不合规矩。” 韦真境道:“譬如有夫家路途遥远的,女儿归宁父母,也没有当天去,当天就要回的道理。” 爹爹再言:“可郧国公府与我观国公府,仅是隔着两条街罢了。” “无妨。”韦真境说,“仙仙舍不得,就由她住几天,算是给她宽心。” 就这样,我得以住在家中不走。 我的屋子每日照旧有人洒扫,收拾得很干净,与我在家时一样。 但奇怪的是,娘亲却忙着叫人打扫出另一间房来,还分外不放心地亲自去指点。 我感到不解,问我娘:“娘亲,是嫁出去的女儿,回来不能再睡自己的屋子了吗?” “不是。” “那你收拾这处出来做什么用?” 娘亲望我一眼:“给你夫君住啊。” 我想了想,好像悟到了话中意,不禁高兴:“你是说,我可以睡我的房间,而韦真境睡这里?” 娘亲闷声应了我。 终于可以不同房而寝了——我开心得就差没跳起来,然而还是要努力克制住喜悦之情,装作平静的样子。 可这好是好,究竟是为什么呢? 娘亲只答我:“这是祖辈人的讲究。” 这讲究好。 不管怎么说,感谢老祖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