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沉思良久,始终没有头绪,只能暂且撂到一边。她闭一闭眼,再抬头时,眼睛里已是沉淀干净的清明冷锐:“丹宁·加西亚。” 女皇很少连名带姓地称呼心腹部下,丹宁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挺成了一截木板:“到!” 女皇把背在身后的手指挨个儿捏了一遍,这才缓缓开口:“中东武装不露痕迹这么多年,准备了这道杀手锏,一定会用在紧要关头。北非一带虽说远离联邦本土,又穷得只差当裤子了,可名义上毕竟是联邦的领土,中东军前不久刚吃了大苦头,难保不会卷土重来。” 她这段话头起得有点儿长,丹宁听半天没抓住重点,只能眨巴着一双浓墨重彩的大眼,嗷嗷待哺地看着她。 就听女皇说:“你抽空把芙蕾雅的消息告诉韦尔斯,让他早做防范。如果真的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之前交代给他的命令可以暂且不管,让他以确保安全为第一优先级。” 丹宁巴不得她这一声,忙不迭地应了,匆匆敬了个军礼,一溜烟跑没影了。 张啸站在原地,琢磨了好半天,才隐约弄明白女皇的用意:韦尔斯丁人在北非,那地方穷乡僻壤,想来不值当中东军浪费一颗价值千亿的芙蕾雅。这消息传过去不是为了让云十三加强戒备,而是让他设法透露给联邦官方,至于他们知道后会如何应对,那就不关帝国的事了。 做到这一步,帝国已是仁至义尽。 女皇交代完了,正打算走人,冷不防一回头瞧见张啸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由问道:“怎么,还有事吗?” 张啸舔了舔嘴角:“有……您当初为什么下令停止研发芙蕾雅,还销毁所有相关资料?” 女皇:“……” 她做好全副准备被这小子说教一通,哪知人家不按常理出牌,张口抛出来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当即愣了愣。 张啸不错眼地盯着她,只见一瞬的僵硬后,女皇的眼色渐渐沉了下来,好像那十年间的烽火连天、硝烟遍野都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珠里过了一遍。 女皇并不是只会拔剑相向,能摆平国会那帮老刺头们,把日常政务玩得滴流转,政府运作像加足燃料的战甲闷头往前冲,指东不打西……光靠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女皇愿意,她完全可以就着这个话头剖白一番当时的心路历程,声泪俱下地塑造出一位关爱苍生的明君形象,顺带着刷一刷自己在部下心目中的好感度,让这小子以后更加死心塌地地为她卖命。 想要在政坛里吃得开,都得长一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舌头,帝国至尊也不例外。 ……就像当日贝克莱长老怒气冲冲地跑来凡尔赛问罪,却被女皇三言两语间抹平了怒火,非但忘了来意,反而替女皇抱起不平来,老泪纵横之下,恨不能肝脑涂地以表忠心。 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女皇不太想把这副能耐用在张啸身上,因为……实在很没有意思。 她别过头,落地窗外的苍茫夜色与此起彼伏的灯光尽数倒映在眼睛里,沉默片刻后,颇为光棍地说:“朕不记得了。” 张啸:“……” 这还真是帝国至尊的画风。 “那我换个问题。”他不依不饶地追问:“您后悔吗?” 倘若当初没有终止芙蕾雅研发,如今的女皇脚踏旷世神兵,手握绝代杀器,还有谁能抵挡她所向披靡的锋芒? 女皇没说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睫毛轻轻眨了下,仿佛一道看不见的闸门落地,把无数蠢蠢欲动的心绪拦在了里头。 “没什么好后悔的,”她淡淡地说,“反正结果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很久以后,张啸才领悟了这句话的真正意味,那时世事已经被沧海桑田无情地碾压过一遭,变得面目全非。 然而现在,新闻官自以为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站直了身,微微弯下腰,行了个有史以来最为标准的告退礼。抬起头时,一侧眉梢却促狭地挑了挑,说:“我也不后悔。” 女皇:“……” 她琢磨了一下才醒过神来,内心里的小人瞬间掀翻了桌子——所以这小子磨磨蹭蹭留到最后,只为了在这狠涮她一把找补回来? 帝国至尊活了几十年,平生头一回遭人明目张胆地调戏,当即被砸了个满脸开花,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纠结的风中凌乱。 张啸故作绅士地行完礼,丢下个炸雷就要抽身闪人,都已经走到了门口,却被回魂的女皇从后叫住:“张啸。” 新闻官不慌不忙地回过头,等着接下来的天子之怒。 但女皇没有发作他的意思,只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半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给过你机会。” 这一回,轮到张啸愣在当地了。 女皇也无意多作解释,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跪安了”。 张啸皱了皱眉,顶着一脑门问号,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已转身走向长廊尽头的女皇背影,原地寻思了好一会儿,才连蹦带跳地跟了上去。 幽云十六极富行动力,来自博斯普鲁斯要塞的通讯信号在土耳其海峡上空兜了一圈,经由丹奴舰艇上的信号中转站,定位精准地降落在诺丁湾沿岸的海盗基地中。 受信号质量影响,两边的视频投影不仅模糊,还有些延时。可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丹宁从韦尔斯丁的眉宇间辨识出那一抹凝重。 丹宁觉得有点儿稀罕,认识这小子这么多年,难得见他这么严肃,一时间有种从“搞笑二人转”串台到“新闻联播”的错觉。 “这话不方便从官方渠道递给联邦,毕竟那边一寻根究底,发现芙蕾雅最早是帝国投入研发的,凡尔赛立马会拉来一堆仇恨。”丹宁懒洋洋地说,“所以只能麻烦你费点儿脑筋,想办法把话传过去了——谁让你站在人家的地盘上,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韦尔斯丁凉凉地扫了眼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幽云第十六卫,从鼻子里轻轻喷出一口气。 “那句话不是这么用的,”他转开话头,轻描淡写地插了丹宁一刀,“这么简单的俗语都用错地方,你小学没毕业吧?” 丹宁:“……” 韦尔斯丁一抬手,冷艳高贵地理了一把自己脑袋上的毛,漫不经心地说:“行了,我知道了,这么艰巨而重要的任务也就只有我这样的人中之龙能完成,老大还是很有眼光的。” 丹宁:“……” 就算隔了二万五千里远,也不耽误她想拔出粒子枪,隔着通讯屏幕把这时刻不忘开屏的骚包给打穿了。 “少得瑟了,别到时候中东武装大军压境,你又哭眼抹泪地向我求救。”丹宁狠狠怼了他一句,完了回味片刻,觉得反击力道不够,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刀,“小心别死太早,不然你肩膀上的星星这辈子都没我多了……中校先生!” 说完,她压根不给维尔斯丁留反攻倒算的机会,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讯,独留云十三对着一面黑下去的屏幕咬牙切齿。 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很想抽根烟,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也没摸着,这才想起来,在外头出任务时是不能携带电子香烟的。 韦尔斯丁叹了口气,还有些不甘心,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圈,烟是没找见,却在橱柜里发现一瓶朗姆酒。他也不管原本的主人是谁,忙如获至宝地提溜出来,给自己倒上一杯,仰脖闷了一大口,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 他靠在落地窗边,斜眼往外一扫,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在海平线下,夜幕拉了下来,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是海盗战队的队员们没能随着落山的太阳回去休息,反而顶着满脑门的夜色玩命儿训练着。 可能是被那场压倒性惨败的“演习”刺激到了,卡特琳娜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没等部下从“激战”中回过神来,就把人全体拉上了训练场,十八般兵器轮番上阵,削得海盗们哭爹喊娘涕泪横飞。 韦尔斯丁摁了摁耳根,把打开一条缝透气的窗户关严实了。 通讯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韦尔斯丁回过头,见披着一袭斗篷的闻愔走了进来。 韦尔斯丁有点儿诧异:“你不是在忙着分析演习数据吗,怎么还有空往外跑?” 云梦阁主一言不发,把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韦尔斯丁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个军用饭盒,登时眉开眼笑,然而打开后发现里面只盛了两块压缩饼干,刚展开一半的眉毛立马来了个急刹车,生无可恋地缩了回去。 “中东军不会把他们的储备仓库都炸干净了吧?”他嫌弃地把饭盒拿远了一点,“这么大的基地,以后难道都打算靠压缩饼干过日子?” 二十五世纪的军用压缩饼干是按照人体需要严格搭配营养成分的,一块能供应一天的热量,只是味道不怎么样,毕竟是军需品,食品健康和营养价值是放在第一位的,至于食用香精或者人造添加剂……那都是腐蚀军人意志的糖衣炮弹,有多远滚多远吧。 至于味道怎么样……反正云十三表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宁愿去啃油脂含量和添加剂超标的垃圾食品,也不想碰这玩意儿。 闻愔没搭理他的话茬,他走到窗边,目光穿透夜色往远处瞥了一眼,微微皱了下眉。 韦尔斯丁站在他身后,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好不容易狠下心来,用两根指头拈起一块压缩饼干扔进嘴里,嚼吧两口,又灌进去半杯酒,就着这个诡异的搭配,生吞硬塞了下去。 就听云梦阁主问:“你方才和帝国通话了那么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韦尔斯丁看着跟滚刀肉似的没皮没脸,一谈到正经事,立马敏锐的和红外探测仪有一拼,恨不能把每个字都拖出来放到显微镜下解剖一番。 他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盘算着是不是该对这立场不明的云梦阁主和盘托出,每一种做法的利弊与由此可能造成的后果被摊开来条分缕析,而现实中只不过过去短短五六秒,刚够他端起杯子呷了口酒。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丹宁比较唠叨,啰啰嗦嗦地扯了一篇废话,没几句有用的。”他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仿佛突然漫不经心地想到了什么,“哦,说是中东军那边新研发出来一种杀伤性武器,搞不好比核弹还牛逼……切,也不怕风太大把舌头闪了。” 韦尔斯丁用不怎么正经的语气把这个爆炸性新闻传达给云梦阁主,他用余光不着痕迹地一瞥,不出所料地瞧见云梦阁主眼神微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韦尔斯丁知道这条情报的能量级别是毁灭性的,他做好了全副准备,打算把闻愔紧接着的追问全都怼回去。怎料这人皱眉沉思片刻,不知是没这消息当真,还是明知问了云十三也不会说实话,索性不浪费唇舌,直截了当地转了话头:“拜你所赐,接下来这几天,基地大概都不会太消停了。” 韦尔斯丁探头往窗外瞧了一眼,训练场上的嚎叫已经听不见了,然而倒霉催的海盗们并不能回去休息,他们还得拖着被云十三和自家老大双重凌虐过的身心赶去储备仓库,把所剩不多的维修机器人全都调出来,开始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浩大工程。 照明度不高的灯光下,海盗们零零散散的身影像是在树枝间搭网的蜘蛛,随便一场风雨打落,就能将他们忙活半天的成果化为乌有。 可那又如何?明知所有人脚下的路都通往同一个终点,难道还像死狗一样赖在地上,不往前走了? 韦尔斯丁一摊手:“这不能怪我,是你让我别手下留情的。” 他懒洋洋地往墙角一靠,用手拨拉着头顶那几根总不肯乖乖就范的毛,慢慢收敛了笑意:“再说,在我看来,那根本称不上‘演习’,就和小孩子闹着玩似的……要是这都招架不住,他们也别自称什么‘武装’了,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闻愔没有否认他的话。沉默了片刻,他淡淡地说:“基地的战力在北非一带的海盗武装中已经不算弱了,否则卡特琳娜当年也不可能打出‘海盗女王’的声名。” “也许吧,”韦尔斯丁一脸事不关己,“不过照我看,您也不必再浪费时间,就他们这种水平,想和中东军正面对抗根本是白日做梦,还是趁早洗洗睡了。” 闻愔抿了抿唇,突然问了一个云十三做梦也想不到的问题。他说:“三十年前,帝国拉美地区的情况和北非差不多,地球历四十六年,西岸行省被南太平洋海盗偷袭,当地自卫队试图组织反击,却被海盗武装轻易打散。损失惨重的海盗们扬言要血洗城邦,危难关头,亏得先任幽云第十三卫及时赶到,收拢溃败的自卫队,硬是和海盗武装周旋了三天三夜,最终在天亮时分等到帝国援军……他自己却在胜利曙光乍现的一刻,因为能源耗尽,无力张开防护罩,被海盗的导弹击中,就此陨落。” 韦尔斯丁递补入幽云十六正是为了填幽云第十三卫的缺,自然听说过前任的事迹。闻言,他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看向云梦阁主的目光逐渐变得凝重。 “说来,先任十三卫的处境和你现在颇有些相似,结局却完全不同。”闻愔任由他用那种恨不能扒皮去肉、把骨头扫描三个来回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在你看来,他为了那些‘乌合之众’牺牲性命……是不是也等同于‘浪费时间’?” 韦尔斯丁嘎嘣一下捏紧了拳头。 云十三以嘴贱著称,日常交流的模式是往往他说不到三句话,就被脑门顶冒烟的丹宁一脚踹翻了。他自以为“祸害遗千年”是他丁氏祖训,谁知到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却碰到了旗鼓相当的敌手,几次和这云梦阁主当面锣对面鼓的交锋都没占到便宜。 刚开始,韦尔斯丁还时不时自我反省一下,觉得是自己修为不到家,才总被人压着打。然而此刻,他突然发现这人非但长了一双透视眼,每句话都照准人的要害,还对帝国十分熟悉,有些秘辛连幽云十六都未必知晓得很清楚,却像长在他手掌心的纹路,随口一两句就能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韦尔斯丁忍不住想起女皇临行前交代给他的两项任务:第一,确保此人活着;第二,盯紧他的一举一动,不惜一切手段阻止他跟联邦正规军接触。 云十三起初有些不理解,因为“云梦阁主”名头不小,可说到底只是个“江湖人士”,连支像样的武装都没组织起来,他本人看上去又病病歪歪的,就算有些手段,也只能在中东这个烂泥坑里搅搅混水,对帝国而言不痛不痒,至于这么如临大敌吗? 直到经历了不久前那场近乎儿戏的“演习”,韦尔斯丁才隐隐反应过来,女皇这般小心谨慎未雨绸缪,确实有她的道理在。 “这样的人物,如果不能为帝国所用,也绝不能让他投入联邦麾下!”韦尔斯丁保持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想,“不惜一切手段……但愿别让我走到那一步。” 事实证明,幽云十六的人品都不太好,云十三刚向老天爷许了愿望,紧接着就被毫不留情地打了脸。 ——几个小时后,一支武装力量无声无息降临在基地外围海域,还没完全布置好的警戒网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踪迹,几乎在“入侵”警报传回基地的同时,一段通讯信号也呈现在监控室的全息屏幕上。 随着脉冲信号被破译成文字,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因为那支武装的来历赫然是——联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