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神兵般的凡尔赛首席秘书官赤手扯住张啸身上的绑带,也没见她怎么用力,好像只是轻轻一拽,方才张啸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脱不动的绑带就断成了两三截,轻飘飘地落了地。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张啸:“怎么样,还站得住吗?” 张啸挥开她的搀扶,双手撑住座椅扶把,骨节掐得发白,硬是把自己撑了起来:“……没事。” 安娜退开两步,看着他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了。 她是知道狄梦卿的,这女人能在云烨停职期间代掌军情司,绝不是省油的灯。当初她执掌军情司审讯处,曾有一度,军情司上下一提起“审讯官”三个字,就像迷途的羊羔听到野狼嚎一样,遽然变色。 “那就是个恶魔!”亲眼见过她审讯犯人的部下这样评价:“她很少用刑,更不会把犯人弄得血肉模糊,可被她审问过的犯人,每一个都像是从身到心遭了一遍肢解,再强硬的刺头到了她手里也得竹筒倒豆子,招个干干净净。” 也因此,一听说张啸被带到军情司审讯处配合那见鬼的“调查”,首席秘书官小姐什么也顾不得,撂开手头的事就一路飞奔过来。 安娜做足了心理准备,等着看到一个瘫成烂泥、鼻涕眼泪糊一脸的新闻官,怎料眼前这人虽然脸色苍白,手脚也有些发软,表情却冷静的吓人,甚至能若无其事地自己站起来,哪怕他膝头骨还在微微打战。 真是个狠角色啊,她在心里感叹,你说一专门接受过训练的职业军人做到这份上也就罢了,可这小子分明只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愣是长了一身硬骨头。 难怪女皇对他这么看重,安娜心说,狠角色,到家了! 这时,她终于扭过头,分给狄梦卿一个目光:“我能带他走了吗?” 几分钟前把这张啸折腾的死去活来的女军官,破天荒地被她瞧出一点心虚,顿了一拍才道:“……请张啸先生来配合调查,这是首相阁下的意思。” 安娜面无表情:“要我带张啸先生回凡尔赛,这是女皇陛下的命令。” 狄梦卿:“……” 张啸:“……” 这几分钟前还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突然进化出了心有灵犀的技能点,异口同声地问:“女皇陛下醒了?” “三个小时前恢复的意识,刚醒来就听说了这事,狄少校,您可真是给了她一个‘惊喜’啊。”安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倘若女皇还是医疗舱里的活死人,狄梦卿未必会让她这么容易把人带走,可如今女皇醒转……别说她一个小小的军情司少校,就是帝国首相当前,也只有夹着尾巴的份。 “当然。”这女人心理素质绝佳,就这么几秒钟的工夫,好像忘了自己刚把张啸剥皮拆骨一遍,她甚至温文尔雅地对新闻官笑了笑,“今天招呼不周,还请张啸先生别放在心上。” “您客气了。”张啸额角的冷汗还没擦干,却不耽误他风度翩翩地道了谢,旋即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僵硬地挪出审讯室的门。 直到离开了狄梦卿的视线范围,这人才在安娜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扭过头,恶声恶气道:“就不能过来帮个手?没看出来我脚软走不动了吗!” 莫名其妙挨了一嗓子的秘书官小姐如梦初醒,忙上前扶住他,已经抬不动脚的张啸顺势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她手臂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安娜这才发觉,这小子浑身已经湿透了,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没什么分别。 她在心里啧啧感叹,音量压低了些:“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张啸用力喘了两口气,把方才压在胸腔里的郁气全吐了个干净,才道:“还行,死不了。” 安娜:“……” 她托住这小子胁下的手加了把力,扶着他往外走去:“车子等在外面,我先带你去做个全身检查,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放心,这事没完,陛下稍后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张啸没吭声,由着她在那儿唱独角戏,良久,硬撑半天的脊梁骨终于被抽去,梗着的脖子微微塌了下来。 就在安娜着急忙慌地前往军情司,赶着把脱了一层皮的新闻官捞出来之际,帝国首相青羽也得到了女皇醒转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往凡尔赛。 按说正常人在医疗舱里不人不鬼地躺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恢复意识,怎么都得保持半身不遂的状态,在床上接着躺几天。不过很显然,女皇陛下绝不属于一般人范畴,刚从昏迷中醒转,她的双颊和嘴唇还有些苍白,精神却不见重伤初愈的虚弱,抬头扫来的一瞥,眼神冷亮的让人不敢直视。 只是一眼,就让中二癌晚期的帝国首相心头一凉,差点儿以为胸口多了个透明窟窿。 女皇斜倚着床头,披了件外套,刚醒来的人,精气神还有些虚,说话音量也抬不高,乍听上去像是闲话家常:“有件事朕想问问你——军情司不是直接对朕负责的吗?什么时候换主子了?” 再神经大条的人也能听出这话里的诛心之意,某种如有实质的冷意钉头锤一样穿透骨子。 哪怕青羽打好了一肚子腹稿,被女皇劈头盖脸地甩上这么一句,满肚子的话来不及往外倒,后脖颈上先沁出一层冷汗。 随侍一旁的女侍长适时奉上一杯热茶,打断了一触即发的气氛:“陛下,您忘了御医才叮嘱过,这两周要以静养为宜,尤其不能激动暴怒……张啸先生毕竟没有大碍,您不妨先听完首相阁下的解释再作定夺。” 女皇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惨遭连坐的女侍长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吭声了。 这么一打岔,青羽终于逮着机会开口,他绷着一张小脸,硬邦邦地说:“此事确实是属下莽撞了,可就这件事本身而言,属下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楼心月闭上眼,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抚额长叹一口气。 根据以往的经验,在女皇陛下濒临发作的边缘咬牙硬顶,其下场和作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果不其然,只见女皇轻挑起一侧眉梢,一字一顿地反问:“……并无不妥之处?” 楼心月觉得自己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青羽浑若未觉,平平板板地答道:“是的。属下昨晚的行动虽然草率了些,却并非无用功——从我的判断以及军情司手头的线报来看,张啸先生对他的身世的确有隐瞒之处,没有如实报备。” 女皇面无表情:“就因为他大半夜去见了博尔吉亚议长?” “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青羽说,“从军情司备份的档案来看,张啸先生和博尔吉亚议长只有公事上的来往,并无私交,可他却赶在您重伤昏迷不能理事,而联邦又递交了外交函文的节骨眼上,大半夜和他私下会面,您不觉得蹊跷吗?” 女皇:“不觉得。” 青羽:“……” 这特么还能好好聊天了吗? “博尔吉亚议长毕竟是国会议长,如果他以公务为名,邀约张啸会面,他难道还能说不吗?”女皇没有语气起伏地说,“青羽,帝国首相的本职工作是总领政务,不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 青羽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她的目光:“可据军情司汇报,张啸先生对他自己的身世也有诸多隐瞒,有些痕迹被人刻意抹去了。” 他打开个人终端,轻车熟路地调出一个音频文件,里面正是狄梦卿在军情司审讯室中和张啸交锋的全过程。他把录音从头放到尾,眼瞅着女皇的神色逐渐凝重,于是恰到好处地补充了一句:“我不知道当初军情司提交给您的有关张啸先生的档案,和我手头上这份是不是一样,但如果两份内容一致,说明这场事故并没有记录在案,甚至连军情司都抓不到蛛丝马迹。” 女皇:“那又如何?”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背后有一只手,抹去了所有的痕迹。”青羽郑重其事地说:“陛下,张啸先生身后很可能藏着一股势力,而这股势力连军情司都无法轻易撼动。如果真是这样,那张啸先生潜伏在您身边的用意就很值得商榷了,您不能等闲视之。” 女皇闭上眼,掐了掐眉心:“这些都是你的推测,可有真凭实据?” 青羽:“……暂时还没有。” “空口无凭,就因为一条没备案的记录,和两句语焉不详的话,你就要朕无端猜忌身边要员,一旦传出去,底下人该怎么想?”女皇罕见地声色俱厉:“青羽,你虽是帝国首相,统领三司九部,可也别忘了,军情司是帝国安全部门,第一要旨是保护帝国民众的安全,而不是见天找事,平白寒功臣国士的心!” 这话说得很重,青羽自小跟在她身边,从没被这么疾言厉色地训斥过,一口气卡在胸腔里上不来,眼圈登时红了。 女皇缓了口气,稍稍压低音量:“这次的事到此为止,今天你说的话,满屋子也就三个人听到,出去后忘得一干二净,听明白了吗?” 青羽狠狠一咬唇角,没吭声。 女皇眼神一冷,咬重了字音:“你听明白了吗?” 青羽蓦地抬起头,语气尖锐地反问:“您做梦都想君主立宪,想着赶紧把头上的皇冠丢出去,之所以拖到现在,不就是担心万一真撒开手,萨塞尔·博尔吉亚会借着议长的名望和博尔吉亚的势力独揽大权,让民主立宪名存实亡?如今这小子将那老狐狸的把柄送到了您手上,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女侍长兀自一愣,女皇已然变了脸色。 她嘴唇微动,还没说话,先咳出一篇国情咨文,青羽后半截话立马被堵了回去。他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眼瞅着女侍长忙不迭地倒了水给女皇顺气,方才没消褪干净的红晕转眼泛起了二茬。 好不容易,女皇喘顺了气,话说顺溜后的第一句就是:“心月,你先出去。” 楼心月微微一愣,目光在眼神冷峻的女皇和咬紧嘴角的首相之间扫了个来回,得出个“此地不宜久留”的结论,于是礼数周全地一屈膝,毫无异议地退出寝殿。 就在她悄无声息地带上房门之际,安娜也和张啸前后脚下了马车。 皇宫御医一早等候在宫门口,那是位年轻男性,眉眼甚是英俊,唯独一张脸毫无血色,杵在那儿不说话时,活似一具栩栩如生的石膏雕像。 他眼见张啸脸色苍白地被扶下马车,丝毫没显得讶异,只是很自然地搀住新闻官另一条胳膊,和安娜一左一右把人扶进殿里。 这小子虽然在军情司中吃足了苦头,情况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严重——毕竟是女皇近臣,狄梦卿就是再丧心病狂,也不敢对他用刑。除了受残留的致幻剂作用影响,走路有些摇摇晃晃,精神也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他连一丝油皮也没擦破,还不如之前帝都广场上遇刺时的情况严重。 御医本打算给他注射一支镇静剂,让这小子好好睡上一觉,然而注射针头还没拆封,就被张啸挥手挡住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御医:“我现在能见女皇陛下吗?” 御医皱了下眉,下意识地看了安娜一眼。安娜劝道:“你身体里致幻剂的效用还没退,还是先睡一会儿,等没事了再去见陛下不好吗?”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张啸神色还有些虚弱,语气却很执拗,“我想现在就见到陛下。” 安娜和他对视了片刻,发现这小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能暗暗叹一口气,任命地去向女皇禀报了。 五分钟后,张啸走进了会客厅。 那是一间宽大的房间,装潢布置依然保留着数百年前的法兰西皇家风情,两米来高的落地窗正对着花团锦簇的后花园。女皇坐在窗前,手肘搭着座椅扶把,手背托腮,正向外张望着什么。 张啸走近两步,看清这女人坐在一把轮椅上,大约是躺了一个多月,肌肉还吃不住力,只能暂且靠轮椅代步。 那把轮椅好似一头洪水猛兽,猝不及防地撞进张啸眼里,把他心底那座固若金汤的堡垒直接撞了个粉碎。霎时间,百般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了上来,横冲直撞进眼里,他还没分清是个什么滋味,先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忙用衣袖抹了一把,袖口落下一片深色的水痕。 这小子单枪匹马和北美驻军司令叫板时没怎么样,被绑在军情司和审讯官咬牙硬扛时也没怎么样,却在重伤初愈的女皇面前红了眼圈,像一个受足委屈的孩子。 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这委屈来得毫无来由,拼了命忍住泪,一边忍一边往里倒着气,差点把自己噎住。 女皇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见了他这副模样,登时一个字也倒不出来。她皱眉打量了张啸一会儿,问道:“怎么,不是说没受伤吗,至于委屈成这样?” 张啸急喘了两口气,用力把喉咙眼里刮刀片似的涩意强咽下去,总算能顺畅地说出话来:“没有……看到您终于醒了,一时太激动了。” 他走近两步,仔细端详着女皇的面容:“您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 女皇微微一垂眼帘,神色颇为踌躇,好似正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好半天才轻声道:“……抱歉。” 张啸:“……” 有那么两三秒钟,他几乎以为是血管里的致幻剂还没褪干净,整个人产生幻觉了。 女皇半个多世纪没和人道过歉,开这个口确实不容易,然而那两个字一说出来,就像坏死的神经线陡然接通电源,后面的话立刻顺畅了不少:“这事出在凡尔赛,无论知不知情,我都难辞其咎,稍后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女皇说的真诚,张啸却像嚼了一口沙子,满嘴的不是滋味。 “不用了,”他别过头,落地窗外的花团锦簇落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只剩一团意味不明的幢幢暗影,“首相阁下其实也不算冤枉我,我确实隐瞒了身世,有一部分经历没录入档案里。” “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萨塞尔议长就资助我的生活和学业,一直倾力培养,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