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车队依次停在凉方核电站的停车坪, 第一辆车牌尾号为SN9的商务车先打开车门，加司机，一共七位荷枪实弹的军人先走下来, 呈标准的防御五角方阵围在后面三辆专车旁。

紧接着，后面两辆车的驾驶室门打开, 先出来着西装的司机，他们绕到右侧后车门为里面的高级官员拉车门。

等这群能源部的高官都下了车后, 孔荣峰才不急不慢地下车为方知塬拉车门。

方长官边扣着西装扣，边抬腿先下车, 一双黑皮鞋, 纤尘不染。

他却没着急朝那几个能源部官员走过去, 而是伺立在旁，耐心等着浅间樱下车。

浅间樱把墨镜夹住鼻梁上，仰着头, 冷着嘴角，摆出一副首席保镖的姿态慢慢从车厢出来。

能源部那几个从帝都远道而来的高官, 见到这一幕个个都暗中惊愕。

首先，在印象里, 作为帝国首屈一指的A级上将，方知塬身边从来没出现过女人的身影, 更别提在这种重要的外交场合。

其次, 就是方知塬居然对这个女保镖态度很亲近, 且不说不顾尊卑、不成体统地先她一步下车, 更是下了车还耐心等待这个女保镖，一举一动都令人感到意外。

浅间樱望着中央显示屏，飞快调动脑海中的知识——在核岛内进行的核反应是一回路，一回路吸收核反应产生的热量，将二回路内的水变成蒸汽；

这才对嘛，这才是曼斯帝国A级上将，多城执政官该有的气魄嘛。

他是从这两人的站姿判断出来的，虽然他们有掩饰，但还是被方知塬看出有训练痕迹。

方知塬很冷静，面上表情一片波澜不惊，浅间樱纵使这段时间摸清了他好多不为人知的小脾性，可是目下居然猜不透一丝他的想法和态度，只觉方长官此时此刻太淡定太沉着，一副绝对成竹在胸和运筹帷幄的自信模样。

淡定地收回视线，浅间樱也朝人群后退了两步，身为保镖，她需要时刻跟随自己的长官移动，方知塬得不到她的回应，悄悄贴过来，用带着清香烟味的嘴，小声对她说：“下不为例。”末了追加一句，“回家随便你惩罚，打骂都行。”

浅间樱收回思绪，食指轻抵一下墨镜鼻梁架，迫使自己也要像方知塬那样，维持一个冷酷的气场。

四十几年前，两人在同一时期在国外的哈德斯大学进修，只不过梁栋正是土生土长的曼斯人，因为成绩优秀公费派去哈德斯留学，而冯·萨利安却是地地道道的哈德斯人，是个有四分之一曼斯血统的混血当地佬。

浅间樱看不出方知塬是否在专心听，只见他微不可察地退到一边，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雅烟，抽了一支叼在嘴里，紧接着又掏出一盒火柴，擦燃，将火星送到烟头，然后猛吸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如果她没记错，有资料统计，核能发电的能量转化率一般在33%左右③，漏损率不可谓不大，因此当初黑进凉方政府内网时，浅间樱看到方知塬对这个漏损率的不满发言，多次勒令要科研团队想办法提高能量转化率。

浅间樱亦步亦趋跟着方知塬身后，竖起耳朵听他们聊天，见方知塬跟这些高官说话，即使对方有自己尊敬的长者，有自己的老友，他的神色一直很淡很疏离，一股威严不显自露。

乘坐电梯上到七楼的中枢操作中心，浅间樱有种震撼的感觉，椭圆形的大空间，四面全用了幽蓝色的灯光，显得科技范十足，房间整体有两个标准篮球场大，左右两侧是满墙的电脑屏幕，上面正跳动着一行行的代码，如果不是内行，完全看不懂。

压制住澎湃的心潮，故意漫不经心将视线从中央大屏收回，浅间樱集中精力竖起耳朵聆听方知塬他们的对话，因为如果不出她所料，接下来那群能源部的高官会发问——『凉方核电站是做了什么举措，将能量转化率一步提升到这么高？』

不及他们回答，这时第四人自来熟地握住方知塬的左手，打断了他的谈话，笑嘻嘻地说：“知塬老弟，我就没必要再向你自我介绍了吧。”

有点怨他不合时宜胡来，却又拿他没辙，浅间樱只好装作在接收长官的指令，假模假样地点头，冷着声回应：“是，知道了长官。”

算起来，目前凉方城首席科学家冯·萨利安教授，与梁栋正老先生勉强算是师兄弟。

梁栋正，帝国能源部首席科学顾问，享曼斯帝国特殊政府津贴，基本上所有上报到能源部申请财政拨款的地方项目，都要经过梁老的签字，也就是只有得到梁老『值得扶持』的认可，地方上才可能从帝都拿到专项财款。

“无聊。”浅间樱抿着唇，含糊着小声骂了句，然后下意识地挪着步子躲方知塬。

方知塬回握住老者的手，嗓音斯文有礼：“梁老抬举，知塬能有今天的成绩，离不开梁老在部里为知塬帮的忙，知塬一直铭记在心。”

方知塬则与其他四个能源部的高官逐一握手问好，其中有两个却是新面孔，之前没见资料里提及这次考察有这两张面孔，方知塬警觉心顿起，趁与老熟人握手之际，直接开口问：“老刘，这两位是？”

显然，接下来就是一场不显山不露水的高级谈判了，底牌露多少给自己争取多少的财政拨款，一言一语非常考验方知塬的智力、决策力、谈判力与随机应变力。

这时那群能源部的高官中, 一个满头银发，穿立领装、拄拐杖的老者先一步迎上来, 朝方知塬伸出右手：“知塬，两年没见，你政绩更卓越了。”

二回路则是常规岛，在核能发电时，二回路的蒸汽在汽轮机里面膨胀做功，将蒸汽热能转化为汽轮机的旋转动能，并带动发电机将机械能转化为电能②。

说着手一换，指向另一个梳大背头，身上洒了香水的青年，“他叫王新雨，海龟，目前在国际合作司。”

不出意外的，浅间樱在这块中央大屏的右下角看见了隋樊为首的、源代码公司科技犯开发的那套——全自动核能发电能量转化率监测与预警系统。

这人叫童越凯，是方知塬在39期党校培训时的同窗，他比方知塬年长五岁，习惯称呼方知塬为老弟，原本在外汇管理部门任职，大前年调到了能源部。

浅间樱瞬间就读懂了，方知塬在向她道歉，他说“抱歉”，是了，之前有次吵架，浅间樱要方知塬不许在她面前抽烟，他答应了，此后完全照办，却在今天破例当她面抽了。

今日执政官和能源部高官要来核电站考察，凉方核电站总执事唐啸少将，以及首席科学家冯·萨利安教授带着人早早等候在了这里，目下，见方长官与梁老寒暄完，唐啸和冯·萨利安立即迎上去。

方知塬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旋即若无其事淡声问：“两位在军营待过？”

而现在显示屏上这个转化率的数据是68%，几乎翻了一倍，简直太过震撼。

因为提前做过功课，目下浅间樱一眼就看懂了大屏正中间的这张三维立体动画图，这上面的三维图正是：核岛与常规岛。

察觉到浅间樱在看自己，方知塬侧过头，漫不经心将烟夹到食指与中指缝里，朝浅间樱做了个小口型。

寒暄完，一些人在唐啸的带领下，从免检贵宾通道有说有笑进了核电站中枢操作中心。

短短几分钟，浅间樱得出一个结论：果然下了车后，方知塬就从一个烦人的粘人精恢复成那个沉着、难以讨好的、高高在上的冷傲长官。

闻言，方知塬微不可察地笑了，又凑到她耳边，低语：“樱你这假动作真可爱，好想和你接吻。”

老刘全名刘马丁，他是能源部党建办公厅副主任，也是踩阳城执政官的二女婿，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身标准的高级官员打扮，白衬衣黑西装，没打领带，但胸口也别着一枚金色的党徽，象征着看不见的政治权威，因为握手，不经意露出手腕上一块高档手表。

“来来来，知塬我为你介绍一下。”老刘握住方知塬的手没放，另一只手拍了拍身侧一个戴黑框眼镜、腰板听得笔直的青年，“这是科技装备司的中层干部，杨小可，上两月刚提拔上来的。”

一个轻轻的眼神示意，唐啸立刻拿起一只激光笔，将光源射在中央大屏，开始用官方的话术，从理论突破开始为能源部的高官们讲起。

方知塬抽回手，握成拳，微笑着一拳锤在这人胸口：“你要敢跟我装不熟，待会儿靶场见。”

而指挥中心正面则是一面长15米，宽7米的超级中央显示大屏，上面是一组形象的、拟核反应堆发电过程的各个环节的、实时跳动真实监控数据的三维立体动画图。

核岛，包括反应堆厂房、辅助厂房、核燃料厂房和应急柴油机厂房；常规岛，包括汽轮发电机厂房和海水泵房①。

方知塬趁没人注意，又笑了，自动离开浅间樱，拉开了点距离后，重新将烟重新送到嘴里，烟气袅袅中享受地吸了好几口，但余光总是停在浅间樱身上，不肯移开。

忽地，梁老声音从前面传来。

“知塬你小子我太了解了，没给到甜头，断不会把‘秘密武器’拿出来，说吧，你这次要什么条件，梁伯会认真采纳的。”梁老没兴致继续听唐啸念教科书式的无聊宣讲，退出人群，拄着拐杖朝方知塬走来。

等到了自己要的时机，方知塬将烟头丢地上用鞋底踩灭，扇了扇眼前的白色烟气，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梁老您说笑，知塬能有什么秘密武器。”

这下，所有人都转身跟了过来，唐啸也收起激光笔，提前结束了自己的宣讲。

方知塬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西装上的烟灰，依然不接招，而是把说话权交给冯·萨利安教授：“唐啸兵蛋子出身，再怎么培养深造，都是照本宣科，始终抵不过科学家一根手指头，梁老不妨耐心听听自己老同学，冯·萨利安教授的介绍，我想肯定比听唐啸的话有收获。”

于是，唐啸把激光笔交给了冯·萨利安教授，话题重启。

冯·萨利安教授是个严谨的学术派，他擅长也钟爱采用理论的、数据的、科学的、公式的多角度来阐述深奥的问题，不过，这次一开口，他就直指重点。

“核能转化电能的比率之所以不高，主要原因不在出现能量漏损，众所周知，原子核分裂释放能量必然有损失，所以如果无法『开源』，那么就要学会『节流』……”

“去年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偶然发现在这个环节，”冯·萨利安教授把激光笔的光源射向中央大屏那个三维立体动画图中某个环节，特意加重了带有哈德斯口音的腔调，“如果在这里能增进一个强大的储能装置，那么核能要节流就实现了④……”

刹那间，浅间樱听得一个激灵打直腰背。

『储能？』

特殊氢材料的超导体，就是具备高储能的特点，所以，灵片真的就在凉方城核电站，在……

视线一抬，浅间樱如饿坏的猎豹虎视眈眈盯着面前一块大肥肉，双眸紧紧盯着激光笔红点投射在的地方，馋的几乎口水直流。

她痴痴地望着中央大屏，方知塬痴痴地望着她，不同的是，她的目光里是兴奋，是拨云见月的喜悦，而方知塬的则是落寞、失去、痛苦、不舍还有即将被抛弃的可怜。

浅间樱听的很认真，像回到了大学课堂，只恨手边没有纸笔，否则她已经专心做起笔记了。

冯·萨利安教授讲的内容可谓全是重点，不过虽然他没有故意隐瞒核心要义，但很显然，教授讲述的以理论知识为主，力求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明白『凉方城核电站提能』的科学优化点和突破点。

显然，教授他也做到了，以梁老为首的一众能源部官员都是默默颔首。

只不过……还是不够。

是的，梁老有落笔成金的特权，但凡他笔一落就有数十亿金巨额财政款项从中央账户拨款到地方政府账户，不论是为内阁负责，还是为民众负责，甚至是为自己负责，珍惜自己的羽毛，他都要亲眼看见那个“秘密武器”才能落笔，他老了更要一举一动都无愧于心。

于是，梁老拄着拐杖转过身，一脸欣慰和夸赞，嗓音慈祥地说：“知塬你做到很不错，那么是不是也该让你的‘宝贝’亮亮相了？”

方知塬不敢抬眸，因为只要他抬起脑袋，就会忍不住去看浅间樱，一看见她嘴角勾起微笑，他就受不了即将到来的分别，所以他只能低下头，拿出一盒火柴，一根一根擦着，看着它们燃起来，又灭下去。

他的爱就像这些火柴，还没得到回应就已转瞬消灭。

众人的目光随着梁老的话，都转到了方知塬身上，却见他一对修长秀美的双手正从容、惬意、轻松地擦着火柴玩。

见状，童越凯心底暗中羡慕起同窗好友的这份漫不经心。

是的，只有极度自信，极度具有竞争力，才能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做到自在、漫不经心。

因为谈判的优胜权，牢牢被方知塬握住了手里，他若不愿意拿出那个“秘密武器”，那么在场就很难有人能逼着他拿出来，毕竟他自己就掌握着兵权。

“梁老不急。”方知塬抬起头，将火柴盒塞到裤兜里，嘴角扬起一抹标准的社交笑，开始进入今天的谈判。

他说：“明年春，凉方城核电站年发电量就可达15亿千瓦，届时能够满足62.8万户家庭生活所需，而我治下的六个城池加起来的家庭数才49.4万户，在算上工业用电，用下来这电量绰绰有余，梁老您肯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不仅不借其他城市的电力，还能做为其他城市的电力供应方，”梁老接过话，深思熟虑道，“只用核燃料，这会让你能解决目前因中度依赖从国外进口化石燃料，而时常被动面临一系列的国际危机。知塬，你想摆脱这种桎梏。”

笑了笑，方知塬淡定地说：“梁老您只说对了一半。——核是清洁能源，总统前不久才向全世界郑重宣宣布，要在最短的时间实现从碳达峰到碳中和，这可是百年大计，知塬身为父母官，必定要肝脑涂地。”

梁老一愣，旋即镇定下来，点了点拐杖，给出承诺：“知塬如果你的‘秘密武器’能量产，能造福更多的城市，梁伯答应你，一定向内阁向总统，为你争取最大的财政拨款。”

闻言，方知塬抬起右手淡定地摆弄起左袖上的高级袖扣，轻笑一声，摇头：“要令梁老失望了，这玩意目下量产不了。”

“噢？”梁老有些意外这个答案，但他心里很清楚方知塬不会拿这种事做筹码，真话假说，毕竟事后只要拉一群科学家聚来研究一两个月，谎言自然不攻而破，届时方知塬一定名声全臭，损坏声誉的事，他深知，方知塬是断然不会做的，他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

“那依知塬你的看法，如果想量产，前期需要投多少资金研发。”梁老抓住重点继续问。

方知塬放下摆弄袖扣的手，朝门口比划出一个“请”的动作：“梁老这边请，您看了，我想就知道这个答案了。”

于是，在方知塬的率领下，一行人离开这个中枢指挥中心。

梁老与方知塬并肩行走，浅间樱慢在他们身后两边，凭借敏锐的听力，听见梁老像对宝贝孙子说话那样，低声嘟哝着：“你这臭小子关子买的一个接一个，太狡猾了。”

方知塬斯文着嗓音，恭敬回应：“在您老面前，我怎敢狡猾，也狡猾不起来。”

与此同时，另外四个能源部官员也趁机向唐啸和冯·萨利安教授攀谈起来，他们这四人显得都很心急，一副想立刻知道谜底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