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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真田家,樱花长廊深处,一弯清泉,一座竹屋,夕阳携着竹影斑驳投入房中。    慕浅轻靠在躺椅上,望着矮桌上一张纸出神,桌上两杯清茶仍泛着袅袅白雾,可见来者并未久留,也刚走不久。    良久,她欠身拿过桌上那张纸,举到眼前,又躺回躺椅上,样式简单的青竹躺椅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起来,一席烟紫色和服衣摆轻轻摆动,如一只翩舞的蝴蝶。    “冰帝学园国中部入学通知。”    慕浅幽幽望着纸上方几个字,水墨般的眉目淡然无波。    半晌,手中纸张自她指尖轻轻滑落,安静的躺在地板上。    “果然还是要离开本家去念东京的学校吗?真是让老人家费心思了。”    慕浅喃喃着,静静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地板上兀自响起脚步声,纸张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拾起放到了桌子上。    她依旧靠着椅子阖着双眸动也没动,像一只倦怠的猫儿,幸村精市扯起一道低沉柔和的声线:“阿浅,是我,好久不见。”    慕浅当然知道是谁来了。即便不用看,光听脚步声,她也认得出这个人。    五年来,有多少次他轻轻走到她身后,只为她回头看到他时一瞬间的笑容,他以为他不知道,她从来都知道。    只是现在,他终归还是不信自己的,又来做什么。    幸村眸色沉了沉,静立半晌又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房内兀自响起一声极短促的轻笑,女孩朱唇轻启:“三个月前被警方带去录口供,然后被学校批评开除,屡遭怒骂,流言纷纷,在房中闭门思过至今,你说我好不好?”    幸村一窒。    慕浅兀自睁开眼睛,声音泠泠,“寒暄就不必了,你来是有什么事?”    这样明显的疏离让幸村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熙熙的伤好的很快,快要出院了。”    “哦。”慕浅抬手拿过矮桌上一杯茶水轻啜一口,清幽茶香扑面,倒是缓了缓刚刚没能抑制住的冲动,不急不徐道:“然后呢?”    幸村犹豫着说:“前几天她听说你要去冰帝上学了,想见一见你。”    慕浅手一顿:“既然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她还要见我做什么?”    幸村一时神色复杂,有些艰难的说:“阿浅,熙熙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一直当你是好朋友,纵然那时她一时冲动打了你,你也不该将她推下楼顶,在这件事情上,你做得的确太过分了。”    脑海中蓦然忆起浅草熙翻下楼顶的栏杆时,唇边那抹得逞的笑意。    那是个多聪明的女孩,知道只是自己翻下去没什么意思,跳下去前一巴掌打过来自然将说服力翻倍。    众所周知,慕浅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姑娘,挨了一巴掌把人推下去也是顺其自然。    闭了闭眼,将茶水放回桌子上,慕浅淡淡道:“那么,我既做得出这么过分的事情,竟还放心叫我去见她吗?”    幸村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慕浅又道:“哦,我忘了,你们一定还是要陪在她身边的吧,毕竟是你们捧在手心儿中的小妹妹。”笑了下,“可你知道的,我要是动手,你们一起上也未必拦得住我,好不容易快能出院了,搞不好又要多住上几个月,该有多不值得,你说对不对?”    幸村默了默,脸色好不难看。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与她之间的谈话已经不能不带锋刃。    空间再次沉寂下来,好半晌,慕浅声音再无波澜:“幸村,如果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那就请回吧,要我再去见她那是做梦。如没必要,以后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顿了顿,又道:“即便有必要,也最好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看见你,与你再无话可说。”    幸村本就白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    这时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随之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他走到慕浅面前,冷硬又直白的开口:“去跟浅草道歉。”    慕浅皱起眉头冷冷的看过去,正对上他冷然望着自己,一张脸与自己并不相像,唯那股冷硬气质如出一辙。    她的堂哥,真田玄一郎。    由于父母早逝,慕浅寄养在这里。她在真田家从不多语,一直以来与真田玄一郎的关系很是平淡,在家人面前叫一声堂哥,出外遇见不过点个头,只有围绕幸村时两人的对话才能多上一些。    再多也不过是相互问“幸村在什么地方?幸村在做什么?”这样的话。    若不是幸村常拉着真田去班级找她,怕是不会有人知道她和皇帝真田玄一郎竟还是堂兄妹。    真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那其中似乎带着疑问不解又有些许嘲讽,他不满的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慕浅,去跟浅草道歉!”    慕浅依旧看着他,扯了下唇角:“哦,你要我去我就得去?”    真田蓦的脸色一黑,一旁幸村见事情发展不妙,急忙拦他:“算了玄一郎,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改天再说。”    真田拂开了幸村,眼睛依旧是冷冷的看她,“这是家事。”    慕浅轻笑。    家事?她立于众矢之的时不见他出面说一句话,此时此刻却拿出了兄长的派头,用这“家事”来教训她。    “凭什么?”    为的什么大家都知道,可是,凭什么?    “这件事不要说不是我做的,即便是我做的,我也不会去给她道歉。”    真田神色顿时凛然,心中万般失望,他知道她自小便不与自己亲近,又因为叔父婶婶的死耿耿于怀,虽性子冷漠,却不想是个如此狠毒又不敢承担责任的人。    真田厉声说:“看来这三个月你根本没有反省,做人即便冷血也要有个限度!”    幸村皱眉,一时也没顾得这是否是好友的家事,抬手拉住真田道:“玄一郎!话说的重了些吧。”    慕浅沉默下来,顿时觉得好没意思。    这件破事如同一个漩涡,越卷越过分,越卷人越多。    转头望向窗外,满园芬芳翠绿环绕,可以看到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自外面飞回来一头扎进竹叶丛中。    那天傍晚,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浅草熙约了她在实验楼的天台见面,她说有一个请求,希望慕浅能答应。     慕浅一直知道她喜欢幸村,也一直知道她对自己有很重的敌意。    想要看出这些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巧,因为她看向幸村眼中的爱慕和看着自己眼中的厌恶向来都是那么明显。在外人面前掩饰的都是很好的,唯独在自己面前没有半分掩饰。    她去赴约时却并没防备什么,她的柔道和剑道不要说在真田家,即便是整个神奈川乃至东京都算是同龄人中的翘楚,遑论身手已然能和大哥真田秀一郎媲美。    浅草熙如果是想找一群小女生来围殴恐吓,那只能说她脑子坏掉了。    而能挤掉网球部原本内定的真田慕浅成为网球部经理,能得到部员们的一致认同和保护,能让同慕浅一起长大的幸村精市叫她一声“熙熙”,即便看起来柔柔弱弱,脑子却是半分不含糊的。    慕浅去的时候,浅草熙正独自一人倚在天台护栏向外看着,见她来了,很罕见的展颜一笑,开门见山:“真田慕浅,我要你离开精市哥哥。”    她说对自己有一个请求,这个请求并没让慕浅有多吃惊,倒是她的笑容平白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就连切原赤也耍宝都是害羞的勾起唇角涩涩一笑的姑娘,原来笑起来也可以灿烂。    走过去同她一起看着外面,她选的这个地方很好,三层的实验楼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网球场里挥汗的少年们。幸村披着外套站在场内,俊雅到远远的一个背影都能给人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慕浅轻轻摇头:“换个别的。”    “呵呵,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浅草熙笑得更灿烂了,却说了一句莫名的话:“可只要我没死,你就输了。”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大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慕浅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跑过去扶起呼痛的浅草熙。    然后就看到浅草熙抬起头的一瞬间眼中闪过一抹阴谋得逞的狡黠,接着抬手一巴掌甩向慕浅,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就大喊一声“不要”翻下了围栏。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即便反应极快的拉了她一把,却只从她袖口扯下了一块布条,慕浅站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楼下很快就聚集了一群人,然后有救护车带走了坠楼的浅草熙。    楼下有人指着仍然傻站在天台上的慕浅议论起来,说是她将那个姑娘推了下去,然后又有人说她曾经干过不少的坏事,摆明了是嫉妒浅草熙成了网球部经理,嫉妒幸村精市和大家都护着浅草熙,真是个狠毒的人。    慕浅听不清那许多,低头看了看仍握在手中从浅草熙袖口上扯下的布条,又探身向外望了望了,地下一滩暗红色的液体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幸村精市一把推开天台的门,急急拉回向外探身的慕浅,眸中的痛色是从未有过的。    不知为何,向来不习惯解释,解释的话却脱口而出:“精市,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她自己,是她自己跳了下去。”    然后幸村精市也打了她一巴掌,与浅草熙打在了同一个地方。    慕浅被浅草熙打蒙了,却被幸村精市打醒了,入眼是他不似往日那般柔和的面容,平日里宠溺望着自己的眼睛里泛着滚滚怒火和满满的失望。    愣愣抬手抚上火辣辣的脸颊,慕浅踉跄了一下,浑浊的灵台一下子清明起来,耳旁蓦然就回响起刚刚她的话。    “如果我没死,你就输了。”    究竟是有多喜欢,才肯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究竟是有多厌恶,才肯豁出命也要毁了她。    当晚,浅草熙手术六个小时后被推入重症监护室,身体多处骨折颅部受伤,已经陷入重度昏迷。    幸村精市站在她面前,沉声质问她:“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放过熙熙?她和我们一起长大,我对她不过是像对妹妹一样,你为什么总是要为难她?”    之后的几天里慕浅都在谴责与辱骂中度过,事情闹得警方都来介入调查。慕浅未成年,证据又不足,警局录个口供就放了出来,几天后学校给予其开除处分。    这件事说大不大,不过是初中生之间的争执,可偏偏性质恶劣,闹得神奈川几所初中都知道了,终归还是丢了真田家的脸。    真田老爷子勃然大怒,却意外的没有训斥慕浅,只是罚她去别苑闭门思过,众人都道真田老爷子是念在了幺子过世的份上才不去重罚她。    跟浅草熙性命垂危比起来,慕浅所受的一起都算不得是重罚了。    事情过去的第十天,慕浅被告知浅草熙醒了过来,当天她便赶了过去,她到医院的时候网球部众人正纷纷围在病床旁边。    切原赤也冲上来拎着慕浅衣领,咬牙切齿的说:“如果你不是真田副部长的妹妹,如果你不是部长的女朋友,我非要狠狠揍你一顿。”    慕浅冷哼一声拂开他的手:“你还没有这个能耐。”说罢向浅草熙走去。    “你!”切原大怒还欲说些什么,被一旁的柳莲二拦了下来。    幸村突然走上前来,不偏不正恰好挡在浅草熙和慕浅中间,他神色颇冷淡:“慕浅,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你该向熙熙道歉。”    越过幸村,能看到浅草熙正看着自己,原本就楚楚清秀的一张脸被医院的雪白衬得愈发我见犹怜。    慕浅向来对察言观色不十分擅长,却还是清晰的看到她眼中划过的一抹得意之色。    仿佛在说:“你看,真巧,我没死呢。”    抬眼看着幸村,即便近日被扰的面色不好又消瘦许多,却依旧俊朗帅气。这样的人即便出色,但要慕浅用命来换恐怕是做不到的,说到底她还是没有浅草熙对他的喜欢来的深切。    冷冷看着幸村,慕浅道:“让开。”    幸村皱了皱眉,神色繁复变换了下,抬手去拉慕浅的胳膊。    慕浅微微侧身躲开了,见众人均用戒备的目光看着自己,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也就真的笑了出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叫我过来,又都拦在这里?”    浅草熙拉了拉幸村的袖子,好不乖巧的说:“精市哥哥,没关系的,让阿浅过来吧。”    幸村这才让开,却还是没有走远,站在了伸手就能拦住她的地方。    将这一切望在眼里,慕浅觉得自己唇角的笑扯得更大了些,扯得眉梢眼角都有些酸涩。    犹记得小时候,慕浅独来独往很不合群,总是有人来找麻烦。有一次几个小女生将她堵在角落,说要让她好看。    那时候慕浅并不害怕,她的身手也不需要害怕,有着鸢紫色头发的少年却还是跑过来将她护在身后,替她赶走了那些欺负她的人,轻抚她的长发说“阿浅,我永运都会保护你”。     而被护在他身后的终究别成了别人。    慕浅望着床上的浅草熙,她头上身上都密密实实的缠着绷带,双腿被打上石膏吊的高高的,想是都受了伤,左手插着针头输液,右手手背上也尽是针眼,又青又红。    听说她这是刚从重症病房被推出来。    慕浅原本收紧的拳头又渐渐放开了。    浅草熙用仅能自由活动的右手小心翼翼拉上她的手,见她没有反应才怯怯的说:“阿浅,听说你最近过得不好,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会帮你澄清的。”然后笑了笑,眼中还不小心笑出了眼泪,偏又倔强的将它憋了回去,一双眼唰的就红了,声音柔软的不成样子:“我已经告诉大家了,那天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跟你没有关系,呐,阿浅就不要生我气的了好不好?”    众人中传来一声嗤笑。    慕浅闭了闭眼,如果说来之前她还抱着一点侥幸,那么此时此刻她是完败了。    此后她便一直禁足于这别院中,整整两个月除了每天有人送来饭食再无人来访,直到今天。    这许久未见的两位却是来问罪的。    疲惫的靠回椅子里,定定望着幸村,慕浅突然想对他说好好对待浅草熙,她远比自己更喜欢你,只是这话在将出口之际却滚了一滚又收了回来,因为她突然就想起了她的不择手段。    与他相识五年,虽到从未似真正的恋人那般,且就这么草草的结了尾,却也终归算得上是多年的朋友。    这件事,他即不肯信自己,那么无论如何她都是解释不清的。    最终她敛了敛眸子,淡淡的说:“幸村,我不再为难浅草,你也别再来为难我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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