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重重似画
李仙芽好奇地看着他。
也不说喜欢, 也不说不喜欢,就只是靠在那里仰头看天。
现在很好吗?神都的春季半冷不热,风起初是凉的, 落地时就变得和煦,再后来牡丹花次第开放,春就快要到头了。
嘉豫门下公主府里的千叶牡丹,只开二十日的盛景, 待到花落的时候, 一阐提应该就会回他的曼度国,而她与他这一场戏,也就该谢幕了。
所以, 现在就很好?
他是在说现在, 此刻、当下,很好吗?
她不明白,但不擅长追根究底, 索性不往下问了。
像是不习惯这样的安静,沈穆很快就打破了沉静,他转过头看回她, 忽然笑了笑。
“今夜, 臣随着公主进宫, 该以什么身份?”
不应该是她的驸马吗?李仙芽怔了怔, 低声道:“外祖母还不清楚这件事的始末,但此事乃是陛下一手促成,自会同外祖母解释清楚,所以, 你不必因此烦心,一切自有我担待着。”
她以为他是不曾以驸马的身份陛见过, 更不曾拜见过皇太后,所以才会心有忧虑,想到这一点,便凑近了他一些说话。
“……外祖母是个温煦亲和的人,她待我很好很好,我刚进宫的时候,整夜整夜的睡不成,总是梦见烟锁雾链的深山老林,听见豺狼虎豹嚎叫的声音,外祖母就坐在我的床头为我念地藏本愿经,一念就是一整晚,我就握着她的手指,慢慢地睡着了——”
“十一年前的宜春宴,臣曾经见过公主。”他听完李仙芽的话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启唇,说起旧年的一场会面,“九州池苑的青墙下,公主在哭。
“十二名花……是什么?”
“当年在神都城负有盛名的十二位小娘子。有因美貌知名,有以诗书琴画被传颂,有济世救民的活菩萨,还有温文尔雅的世家女,无一例外都是未嫁、年纪正当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长公主娘娘失踪那一年年头,神都城发生了十二名花失踪案,再往前追溯,宣平侯周昶意,也就是您的父亲,在前一年的年尾突发胸痹而亡。”他随手拿了一支枯枝,在脚前的青石板上随意划着,“而臣近期在查的卦仙案,也是在十多年前冒头。臣怀疑,这几宗案件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李仙芽闻言,神色间就有了细微的诧异。
其实此时此地,并非剖析心事的好时候,也许是风轻云淡,街巷安静的缘故,令李仙芽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心事。
“那要看什么事。”李仙芽一边想着,一边说着,“小时候拿嘴叨我的大白鹅,现在再看,也不过就到我的膝盖;认不识《九州寰宇图》上的江河湖海的名字,阿娘要吃了我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反而心里酸酸的。”
“公主随我来。”
好像是头一次同人谈及她同阿娘在一起时的细节,李仙芽顿了顿,望住了沈穆的眼睛,从其间看到了认真,方才有了说下去的动力。
“十一年前……那大概就是我阿娘刚不见的那一年,”她想到了,就释然了,“那时候成日里哭,人家热热闹闹地吃酒我哭,九州池里生了并蒂莲我哭,窗子下的牡丹花掉了一瓣儿叶我也要哭——”
李仙芽的思绪随着他的讲述,而联想到了那些恣意洒脱的小娘子,再想到她们也如阿娘一般,悄无声息地没了踪迹,顿觉周身生出彻骨的凉气。
他领她去的地方不过是半丈外的鱼缸旁,肆铺没有开张,门前两盏不亮的立灯,一把供人小憩的圈椅,他请李仙芽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的石坎上坐了。
沈穆安静地听完,仰头看了看墙上伸出来的那一枝花叶,一时才伸手牵住了她的袖子,往一旁的檐下去。
提到阿娘当年失踪的事,公主听的很认真,此时她双手交叠在膝上,不安地蜷了一蜷。
沈穆安静地听完了,一时才道:“……小时候觉得天大的事,长大了回头再看,是不是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公主的嗓音无限温柔,尤其是轻声叙事的时候,像拂过耳畔的风,又像淡如轻烟的雾气,将人笼着、拥着,不动声色地拉进她的情绪里。
“阿娘不见了,我的天就像塌了。舅舅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外祖母说不要怕,她会养着我,可谁也不告诉我阿娘的下落。这样的事,小时候觉得天大,眼下也不觉得微小,反而更加珍而重之地,当作此生一定要办的大事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街巷很安静,风也很安静,好像都在倾听公主幼年的往事。
沈穆也转过头来,视线在她的眼睫上停住,他看见蝴蝶振动黑色的翅,在他的心里响起了一场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