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半边明镜
他站在龙柏树下, 面容被深暗遮了大半,夜色为他颀长的身形勾勒了一圈暗影,宽肩细腰, 尤其好看。
腰刀刀柄上扬,他扶刀的手指形状清晰,夜色在棱角锋利的指节间流淌,公主的视线落在那双好看的手上, 心田微澜潮生。
已经过去的、好几个春夜, 急促的呼吸是它的背景声,从花下来,从窗外来, 从她的脖颈绕后而来, 再游移向下,钻进她纤白皮肤下细薄的血管里……
她免不得燥热起来,暗自疑心自己近来凡心躁动, 不过是看到了那人的一抹暗影,竟然能联想到握云携雨之事上去。
好在裴长思起身的动作惊动了她,李仙芽把心神从龙柏树下收回, 假做看不见, 一闪身进了九州池苑的大门。
人进了门, 可心还在龙柏树下打转, 她是不拘束的女儿家,左右张望,见远处走来个提灯小内侍,忙叫他搬来几块石头, 踩了上去趴在围墙菱形的花洞上,悄悄向外看。
龙柏树在视线受阻的地方, 裴长思正路过那里,问候过后,再说话的声音略显冷淡。
“听闻沈统领持身正大,缘何会在此时此夜,在公主仙居外帘窥壁听?”
裴长思文人傲骨,想来方才在九州池苑门前的一幕全叫沈穆看到了,又思及沈穆同公主假扮了数日的夫妻,虽说公主否认与他生情,可心里的膈应却在此刻上涌。
李仙芽在墙里将他的话收入耳中,不免心向下一沉,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再竖耳去听,沈穆的声音迟迟未起,良久才开言。
所以他实际在躲着自己?
“持身正大?”沈穆嗓音冷洌,不可一世的意味,“溢美之词,本统领收下了。”
天晴也无趣:看水、看烟、看九州池上的景,若是走到至西的墙下,听一听宫墙外的鼎沸人声,倒有些意思,可没可心的人陪着,也许不多会儿就腻了。
她早料到沈穆不会在,然而当真看了个空,还是些许失望,收回视线,再往左边林荫道看去,却叫凭空而来的眼前人吓了一大跳。
裴长思显然是被噎了一下,好一时都没有开口,李仙芽在墙内听到了踩枝踏叶的声音,也许是沈穆从龙柏树下走了出来,他说少陪,像是要无视裴长思的存在,自顾自走了。
他离的不算近,三五丈的距离,分明是薄汗微生的初夏夜,他却带了一身的冷清。
然而裴长思却不甘心,道了一声留步,似乎追上了几步,语声急促。
她把裴长思视为臣子,自不会把他那日面对卦仙儿的怯懦放在心上,也没去细想他拒绝同自己做戏的缘由,此时听沈穆对他说出的刻薄之言,竟觉出几分道理来。
公主想啊想,想的脑壳都痛了,于是直起了腰,往池苑的大门处走去,扒着门柱往右边龙柏树的树影下看了看,那里只有早发的蝉在鸣叫,一束穿花透叶的月光被切割成叶的形状,落在泥上。
不喜欢才会无视,哪怕他怯懦、思前顾后,这都同自己无关,自然不会细想。
裴长思闻言勃然大怒,然而他是持重的读书人,再怒都不会显露,只听有急速的脚步之声,显是他拂袖而去了。
“沈穆,打一开始,公主选定的驸马人选就是我,你不过是我因故不来的候补,倘或你以为区区几日的相处,就能叫公主倾心与你,恐怕是痴人做梦。”
李仙芽在墙内听着,心里没来由的痛快起来。
可沈穆呢,自己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转身回去了,还要折返回来在墙下窃听。
这话原原本本地传进了围墙内,公主听着刺耳,免不得更关切沈穆会如何回应,于是将耳朵贴的更近。
“何故不来?是四神足踟蹰不敢下楼,还是怕人以为你攀高接贵,毁了自家清流的名声?”沈穆的声音一路冷下去,恍惚让人以为这初夏的夜,竟倒起了春寒,“冬病夏治,与其在此地肝肠寸断,裴谏垣不如服一剂温胆汤,养一养自己的鼠胆。”
仰头去看夜空,云海尘清,明日天晴。
裴长思说他帘窥壁听,该是错认了吧?他是皇帝舅舅的亲信心腹,宫闱里的一切,都该是他的职责,也许是巡行至此地,恰好瞧见自己与裴卿交谈,躲避不能才在树影里静候罢了。
如此想来,若不是还怀着不日就能去海外见阿娘的憧憬,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待在九州池苑里,可真是闷死人了。
真想不通,从前的十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好像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意兴阑珊过。
李仙芽想到这里,就有些失望,听着围墙外的世界安静如井,心绪低落下来,视线移开菱形花窗,背靠着青墙,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公主下意识想转身就走,却又觉得不能如此狼狈,生生止住了想逃的双脚,把眼睛里的窘迫往回收。
“九州池又闹金蟾了?劳累你去而复返。”
“去而复返的,不只有我。”他的语气很平静,顿了顿之后道,“裴谏垣,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