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每年杀年猪生产队的人都在, 今年也不例外。
刚刚苏小春挤进来都费了半天劲,围得实在太水泄不通了。
这会也就赵翎边上还算空的,结果苏小春刚调侃完他后面挤过一个孩子, 将她一撞, 差点歪到用来杀猪的木板上。
那木板是这么多年专门用来杀猪的,板子不干净,甚至可以说有些脏,细看还能发现往年残存渗入的血迹。
苏小春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呢,卡其色呢子大衣,修身款的, 和赵翎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很像。是她婆婆林向晚去年拿给她的,平时都不舍得穿。
这要是扑到了木板上, 脏不脏先不说, 多丢人啊。
她那双手慌张的在空中摇摆,嘴里直喊, “富贵~”
下一秒, 赵翎那双伸出去让她挽袖子的手轻松将人扯住,再一用力,苏小春整个人回弹到他怀里。
大家伙本来都在各自聊天的, 他们这一动, 自然就吸引了视线。
要知道现在风声那么紧,谁不是低调做人啊。这个女孩却敢穿国外产的衣服,打扮得这么高调出现在这么偏远贫穷的村子里。
苏小春也不知道自己一身穿着外加现在的样子,让生产队大家伙心里打惊吒。
那声音怎么说呢,清脆悦耳,像泉水叮咚。
“快来快来,马上就要杀猪了。”
“你怎么偷听啊?”苏小春觉得是嘲笑,气鼓鼓的率先指责他。
见苏小春装模作样松开手,一副不打算说什么样子,姜秀秀先败下阵来。
苏小春也根本没有回村为了融入就故意穿差点的想法,她自己爱漂亮,就想穿漂亮。
大队中心现在除了公用以外,也是知青们住的地方。
“那就不说了,本来我这还有一兜子家属院的八卦跟你讲呢。”
就好比当年富贵给她买红头绳红发夹,她能从村头炫耀到村尾。现在嘛,穿得漂亮好看,并不是为了炫耀,就是想穿,本来过年了大家都会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
姜秀秀平时不来这里,也没太注意。苏小春更不用说,看都没多看一眼。
这些天大队中心前面都很热闹,他本人不爱凑热闹,就躲在后面画画。
之前她什么样大家又不是不清楚,在刘爱红手底下就没吃饱过, 饿得面黄肌瘦,人跟麻杆没什么区别。
姜秀秀腿脚不好,走过来还笑着说她,“知道我走不快还叫我快来。”
“行行行,说吧说吧,不过这里人多,咱们去后面说,等会杀猪吵死人。”
苏小春忙点头,利索给他把袖子卷起来,露出两截手臂,干脆挥手再见。
赵翎稳稳的扶着苏小春,等她站稳了,才轻咳一声,“帮我挽好就出去,这里人多,等下又挤到。”
薛金池老家上海的,大上海富贵繁华,他家里以前条件不错,后来被打倒了变得艰难,但他小时候还是见过很多好东西。一眼就看出来,苏小春身上的衣服是国外产的。
苏小春本来还想观摩下杀猪赵的英姿,但好友在跟前,男人就不重要了。
再瞧瞧现在, 小脸红润白皙,肉嘟嘟又粉团团的,气色好得很。头发乌黑,没像以前那样扎双麻花辫,而是扎成一条低低的像是麻花辫却更加蓬松好看的样式。身上衣服也好看,剪裁板正又得体,面料是大家都没见过的,扣子系着,腰部有一条腰带,拢着一截细腰。再加上脚上穿着皮靴,踩黄泥地上都干干净净的。
这样子哪像是在向阳生产队长大的,跟大城市来的城里姑娘也没什么区别了。
俩人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当苏小春说到江美兰的婆婆来了以后天天教训她,教训得她跟个孙子似的,不等姜秀秀发笑,后面倒先传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又是好几个月没见,俩人都攒了一肚子的话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大眼翘鼻红唇,面部留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胖,少一分则瘦。组合到一起,就是一种非常舒服细腻的好看。
“咱们在安城那会嘴都说干了,还有什么好讲的?”姜秀秀故意挤兑苏小春。
苏小春扭头一瞧,平房的窗户边上站着个男人,瘦瘦高高的个子,脸长得特别好看。大概是苏小春说的话好笑,人唇角勾着,也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怎么的。
不知怎么的,他就停下了脚步,继续站在那边听边看苏小春。
看到她跟条鱼似的消失,赵翎无声笑了笑,又摇摇头。
挤出去的苏小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还没吸第二口呢,看见姜秀秀走在田埂上跟她挥手。
发现这点后,薛金池对苏小春更加好奇了。
大上海有很多时髦漂亮的姑娘,薛金池见过不少,但如苏小春这样,又灵又娇,又纯又俏的容貌,还是第一回 见。
原来的土地庙后面又盖了一排平房,用做知青宿舍。
他们俩一高一矮, 一个冷漠一个甜美,穿着都很上档次,尤其是苏小春。谁看到她不得说一句判若俩人啊?
她果断和姜秀秀绕到大队中心后面的空地上聊天了。
薛金池是今年新来的知青,并不认识苏小春。
她穿得好,薛金池没把她当成向阳生产队的人,以为只是来探亲的。
当苏小春扭头率先质问他,薛金池眼神先是落在她那张清纯娇憨的脸蛋上。
苏小春挽着她胳膊,“这不是想近点跟你讲话嘛!”
女孩聊天能聊什么,无非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他没兴趣听,准备进屋的时候听见了苏小春的声音。
苏小春和姜秀秀来的时候,他没吭声,以为这俩人会发现他。结果她们俩随便找了个草垛坐下,就开始聊天。
等她说起江美兰被婆婆教训得跟孙子似的,没忍住,笑声泄出来。
薛金池是画画的,他擅长画风景,人像画得少。
可此刻,他很想为苏小春画一副画像。
不过,再给她画像之前,薛金池得先回答她的质问,以免产生误会。
“我在这里画画。”
薛金池指指自己身前的画板,那上面还有未完成的画作,意思就是比她们先来。
苏小春一窒,往他的画板上看去,一看就睁大眼睛。
“哇塞,你画得好漂亮啊!”
她惊讶的时候眼睛瞪圆,小嘴微张,表情是夸张的,却非常灵动可爱,这让薛金池更想画她。
姜秀秀本来还在为她们聊这么久都没发现人家而尴尬,听到苏小春夸张的赞叹,顺着看过去。
纸上画的就是眼前的场景,苍茫的天空,萧瑟的风景,被暗色调的色彩铺满,比肉眼看起来还要悲凉阴暗,看着就很难受。
好看吗?
姜秀秀有些疑惑。
薛金池听到苏小春说漂亮时顿了顿,因为家庭原因,他被扣上帽子送到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干不完的农活。
曾经他以为自己能靠画画闯出一片天地,谁知道拿着画笔的手却拿起了各种农具。
曾经他的画不是这样的,来到这里后,因为心情阴郁,反射到画上。
他不喜欢向阳生产队,不喜欢脏兮兮的农村,不喜欢干不完的农活。像是在发泄,每每画出来的画都阴沉得可怕。
“你觉得好看?”薛金池睨着她问。
苏小春嗯了一声,板板正正回答:“好看啊,你画的跟这片风景一模一样诶。”
她不懂画……
薛金池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失望,他闭了闭眼睛。
一模一样,真是一句很低级的点评,亏他还以为碰到知音。
睁开眼睛,他可惜的望着苏小春那张脸,很漂亮的脸,却很没有内涵,他没有了作画的兴趣。
苏小春不知道自己被薛金池点评成空有脸蛋没内涵,她看着那幅画,接着说道:“你的心情很不好诶,是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薛金池捏着画笔的手紧了紧,“没有,大有可为的农村,怎么会让我受委屈呢?”
他唇角勾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弧度,也不知道是在嘲笑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画这么阴暗?暗暗的天,暗暗的树林,田地都是暗的。虽然也很好看啦,但我能感觉到你这样画是因为你不高兴。”
苏小春隔空点了点画纸上的天空树林,“不高兴的色彩是灰色的,高兴的色彩是亮色的。”
“虽然你画得很好看,但我不喜欢。”
“我也没想让你喜欢,想怎么画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薛金池忍不住呛了一句,他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他画的,当然是随他的心情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难道他连画画的自由也没有了吗?
姜秀秀看出来薛金池生气了,虽然她常年在村卫生所,但薛金池她还是知道的。文队长曾经想让他在生产队画宣传画,被他拒绝了,气得文队长不高兴好几天。
“小春,我们走吧。”
姜秀秀拉了拉小春的手,感觉再待下去要吵架的。这个人连文队长的面子都不给,也不会给小春面子的。
苏小春不走,她气势汹汹瞪着薛金池。
“你是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委屈吗?那你是怎么来的呢?是普通知青?还是扣了帽子。肯定不是普通知青,普通知青有很高的思想觉悟,他们过来就是帮助农村搞建设的,他们勇敢善良富有爱心。”
“既然你这么不高兴,那说明你是被扣了帽子下来的,因为什么扣帽子?臭老九资本主义还是其他?如果每个被扣帽子的都像你这样憎恨这片土地,大家都不要活了。你不用觉得不公平,社会形态的变化不是你能控制的,身为蝼蚁,没办法改变命运那就躺平接受好了。”
面对要反驳的薛金池,苏小春不给他张嘴的机会。
“我说这些,不是看不起你,就是想告诉你,你这么画我不喜欢,因为这片土地养育着我们,大家的汗水挥洒在这片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出粮食蔬菜,让我们不至于饿肚子。这是一片很伟大的土地,大家靠自己本事种地,根本不是你画出来的阴间样子。”
“我夸你画得一模一样,因为它只是样子一模一样,你根本没画出灵魂。如果你以前是一个画家,那我可太瞧不上了,一个画家连最真实的风景都画不出来,也不算什么好画家。”
苏小春轻蔑的笑了一声,面对紧咬唇瓣,似乎格外愤慨的薛金池。
“你不懂画,这幅画代表了我的心情。”
薛金池气得脑袋发昏,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的画这么贬低,阴间样子?什么鬼形容?
苏小春无所谓摊手,“哦,代表了你的心情,你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吗?那你太可怜了,居然看不到一点阳光。”
可怜?他不可怜,他觉得这些农村人才可怜,没有自己的思想,整天就知道种地种地种地。
什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刨土的事。
这里没有人懂画,没有人懂他。
他抿着唇,不想再跟苏小春说一句话。
然而苏小春冷笑一声,“你在自怜什么啊?没人懂你是吗?你画成这样鬼才能懂你。有空多干干活,想想怎么提升伙食吧!”
薛金池忍无可忍,正打算和苏小春争辩的时候,墙边走过来一个高大男人。
男人是他在这个地方见过的最有气势的一个,哪怕是轻飘飘送来的眼神,都非常具有压迫感。
“小春,走了。”
刚刚还骂他骂得起飞的女孩欢快的跑到男人面前,声音都换成了娇糯甜美的腔调。
“你弄完啦?哇塞,好快哦,你好厉害。辛苦辛苦,我给你捏捏胳膊,累不累啊?”
就好像一只对自己龇牙咧嘴的凶狠大藏獒突然变成了一只撒娇卖萌的小京巴。
只不过小京巴是针对那个男人,人在自己跟前都恨不得咬死他了。
薛金池越想越气,见她头也没回要和男人走的时候,出声喊她。
“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个生产队的吗?”
问完就后悔,他有必要知道这个疯女人的名字吗?她这个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生产队的人。
听到他问的话,赵翎抬眸往这边看了眼,又垂眸注视着苏小春。
只见苏小春撇头对着那边,眉毛一挑。
“你这种厌世男人没资格知道姐的名字,什么时候你能发现这片土地的美好就再说吧!”
等苏小春他们离开,站在原地的薛金池蓦的笑了起来。
真是疯了~
来到前面,赵翎不动声色问正忙乎给他捏胳膊的苏小春。
“你跟人说什么了?我看人家眼里都要喷火了。”
边上姜秀秀插嘴,“她跟人吵一架,说人画的画不好。”
围观了全程的姜秀秀云里雾里的,就觉得苏小春眼皮子真利索,说得也很对,那个画确实挺阴间的。
他们这里青山绿水风景秀丽,到他笔下黑漆漆雾蒙蒙。
“我没说画不好啊,就是说画得不写实,刚开始我不是夸画得很好,一模一样吗?”
真冤枉,她压根没说不好,还夸了人家呢。
赵翎扫过她的脸,“只是不写实为什么吵架?毕竟是人家画的,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苏小春小脸顿时严肃下来,“你说得对,那是他的画,当然可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但如果他心理状态不对呢?”
21世界的‘苏小春’上过几节心理课,里面就着重讲了绘画传达情绪。薛池画的画已经到了给人不适的地步,所以她猜到薛金池不像其他知青那样,是自己愿意来的,那他就是被扣了帽子下来的。
被扣帽子下来,心中愤懑不平,苏小春可以理解。
适当发泄,她也可以理解。
但画成那样,基本能判定他心理出了问题。
她那些话是在骂他没错,但也在点拨他。已经被扣帽子,已经下来,没有神通是回不去的。那不如就像她说的,躺平接受好了。
说他画得好却不写实,是想让他睁大眼睛看看这美丽的风景,好好看风景,也是能治愈人的。
毕竟只是上了几节心理课而已,苏小春其实也不懂怎么治一个患心理疾病的人,只能这样去骂他,希望能把他骂清醒一点。
薛金池带着一肚子火进了房间,宿舍里其他知青回乡探亲的探亲,在外面的在外面。唯独他回不去,也不想出去。
外面因为杀年猪吵吵闹闹,他的内心却越发愤懑。
什么狗屁伟大的土地,什么狗屁农村,不就是一个脏兮兮的地方和脏兮兮的人种出脏兮兮的粮食。
想着想着,他眼神一下暗淡下去。
太累了,只要想到未来他将一直困在这个地方,他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这辈子,如果他再也出不去,还不如死了算。
这么想着,他的眼神落在了挂在墙上的粗麻绳上。
用这根绳子,挂在房梁上,再套住脖子的话,应该会很痛快吧!
外面喧闹声愈大,他完全听不见,举起手,似乎想要拿起绳子。
然而没等他碰到绳子,房门被人砰一下打开,是同宿舍的另一个知青。
对方眼神怜悯,“让你去镇上接受教育。”
接受教育,就是像犯人那样,身前挂一个牌子,写上反动派、叛徒、走狗之类的标签,被拉着在镇上转一圈,然后再站在高台上,接受所有人的指责谩骂以及打砸。
但今天是大年三十,大家欢喜庆祝新年的时候,他却要去经历那些吗?
是过年没有娱乐活动,让他像一条可怜的狗那样,去娱乐大家吗?
厌世情绪再度席卷到薛池的心理,他后悔自己刚刚动作太慢了,要是快些,就不至于在这除旧迎新的日子里去接受一番羞辱。
除旧迎新,他这个旧,早就该除掉的。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去,薛池头也没抬,他能感觉到这些农村人厌恶的看着他,因为他被扣的帽子,是大家的对立面。
当他走到那些来带他的人身边时,伸出手打算让他们拴住自己,那个叫他画宣传画自己没答应,骂了他几天的文队长突然挤过来。
“来来来,辛苦辛苦,抽根烟,这是我儿子带来的红塔山,味道好得嘞。”
薛金池看到文队长笑呵呵发烟的样子,他平时只抽旱烟,手指头都被烟灰熏得焦黄。粗糙的手指这会捏着一根根细白的烟,发到这些人手里。
领头那个拿着烟嗅了嗅,“文队长这么好的烟都舍得发给我们尝啊?”
文队长眯着眼睛笑,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
“我抽惯了旱烟,不喜欢抽这个,味不够。”
骗人,薛金池不屑的想,明明他坐在地头经常拿出来闻,别人讨烟他都不舍得给。还装出这幅老实的样子,其实就是想讨好这些走狗。
“那你这嘴只能抽孬的,你儿子买了也是浪费。”领头人笑。
文队长连连点头称是,“对对对,我这嘴就孬,乡下人吃不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