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幽暗,照着二人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叶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寻之人,竟然是曾经一度令自己陷入绝境之人。她越想,心里越委屈,忽然一下子哭了出来。 辛弃疾看着叶冰痛哭,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放下了长剑,走到她身边,低头道:“叶小姐,你的脚受伤了,还是尽快处理一下吧。” 叶冰一抬泪眼,眼中满是委屈,辛弃疾不敢看她,蹲下身子,伸手托起了她的右脚,叶冰心中一动,惊道:“你要做什么!” 辛弃疾道:“你右脚骨折了,要是不及时处理,以后可是大大的不妥。”他说着,一边给叶冰检查伤势。叶冰弓起身子,想把靴子脱下来,哪知脚背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根本脱不下来。辛弃疾见她用力艰难,也没再避讳,从怀里拿出了一把裁纸小刀,一下子就将叶冰的靴子划开了。 叶冰满脸通红,忙道:“我让你帮忙了吗?” “你不要跟个小孩子一样,要么我帮你把鞋袜都脱了,给你包扎,要么你就今后做个跛脚美人,你自己选吧。”辛弃疾跪坐在地上,将叶冰的右脚放在自己的腿上,叶冰见他这般,知道自己无论怎么选择,辛弃疾定然不会让自己成为“跛脚美人”,索性不说话了,转过头去。 辛弃疾无奈地一笑,帮叶冰脱下了袜子,一只手握着她的脚,一只手拿着两根硬硬的树枝,分别夹在了脚脖子的两边。叶冰本就个头不高,脚掌也是小小的,即便是已经肿了起来,辛弃疾依旧是一把就能握住。 叶冰脚背上皮肤光洁细嫩,却因常年习武,脚掌上有着厚厚的一层老茧。辛弃疾帮她固定断裂的骨头,从身上撕下了一条长长的布条,将树枝牢牢地与叶冰的脚踝固定在一起。叶冰本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以往在琅琊山上,与师兄弟习武时,身体上的触碰总是难免,之前与辛弃疾一同习武,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这次不知为何,叶冰一直转过头去,不敢看着辛弃疾帮自己包扎,脚掌上不甚敏感,可是有时候被碰上脚背,叶冰依旧觉得半边的身子都酥了,只好斜倚在石壁上,石壁上凉飕飕的,也让自己冷静了一些。 辛弃疾帮叶冰固定好了伤处,怕她着凉,脱下了自己的棉衣,给她盖着伤处,自己则挪到了叶冰的对面,闭目养神。叶冰悄悄地看去,辛弃疾穿着单衣,可是神色从容,斜靠在自己对面,右腿蜷起,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叶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你这个人,有的时候还是不错的。” 辛弃疾听见叶冰跟自己说话,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笑道:“我一直都很不错,可不是‘有的时候’。” 叶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一直都很不错吗?那我怎么听说三年前,柳思齐家里遇难的时候,你见死不救呢?” 辛弃疾坐起了身子,看着叶冰道:“没错,我是没有救他们,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通敌。我若救了他们,江湖道义倒是全了,可是如果有人在朝堂之上以此大作文章,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他说着,想了想又道:“你看我知道你不是金人,是忠良之后,你从琅琊山上下来那天,我不也收留你了吗?” “那又是谁把我赶出来的?你知道现在江湖上的人都怎么说我吗?”叶冰想到了这数月来的遭遇,想到了王姬月与自己见面时的冷嘲热讽,转过头来质问辛弃疾,声音都有些带着哭腔了。 辛弃疾没有立刻说话,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道:“我当然知道。”轻叹了一声,又道:“对不起。” 叶冰一愣,没有想到辛弃疾竟然会说出道歉的话,过了半天,才道:“你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那天我不是故意兵刃脱手的,可你为什么不为我解释!” 辛弃疾道:“那天人多口杂,我无法为你解释。就算我为当场为你开脱,大家也不会这么想。” 叶冰盯着辛弃疾,心头失望万分,道:“便是你自己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辛弃疾低着头,听着叶冰这样说自己,过了许久才道:“叶小姐,我乐意跟你聊天,因为你不是不讲理的人,就算你现在认为我是这样的人,你也会听我把话说完的。那等我把话说完,你再想想,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冰听得辛弃疾这么一说,反而不再说话了,辛弃疾接着道:“叶小姐出身名门,定然是读过《史记》的,《游侠列传》的开头,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叶冰皱了皱眉,不知道辛弃疾卖了什么关子,便道:“自然是记得的。” 辛弃疾笑道:“叶小姐既然记得,可否背一遍?” 叶冰有些稀奇,笑道:“辛大人连《游侠列传》也记不住了吗?” 辛弃疾道:“我自然记得,只是我希望叶小姐也能记得。” 叶冰想了想辛弃疾所说的话,忽然一愣,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怔怔地看着他。辛弃疾见叶冰脸上似有开悟,道:“叶小姐定然是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若是让你来选,你是要做‘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的卿相,还是要做‘其言必信,其行必果’的游侠?” 叶冰语气缓和了许多,缓缓道:“若让我选,自然是要做言必信,行必果的侠客,可是你定然是想要做辅翼世主的卿相的。” 辛弃疾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若是要救一人一家人于水火之中,做一个闾巷之侠足矣,若要是做救万民于水火的卿相之侠,非得有取舍不可。” 辛弃疾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叶冰听得这话,忽然间觉得自己之前对于辛弃疾的怨怼,对于柳思齐的同情,渺小得不值得一提。她想到了自己从滁州城出来时,短短数月,城中早已不复往日凋敝,可见辛弃疾治理有方。叶冰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火光,脸上早就不再是之前倔强的神色,她盯着火苗,喃喃道:“你说的对,滁州城的百姓,比我一个人的名声性命确实重要许多,若是有人到处说你……说你……为了我连妻子都可以杀,再换一位滁州知府,只怕滁州又要回到原样了。” 辛弃疾见叶冰已经对自己打开了心结,心里也十分高兴,又道:“我不敢说自己多有才能,可是有一些事情还是尽我所能可以做的。江淮江左一带早就边防废弛,如今大宋的地方官员,没有几人是带过兵的,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加固城防,怎么训练地方兵勇。滁州之所以之前都如此衰败,大多是因为当年城防不固,一旦打仗,几十年都无法恢复民生。可我若想在各地重建城防,便要处处小心。”辛弃疾语间一顿,似乎说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语气一下子缓了下来,“像我这种从北方来的归正人,朝廷多有忌讳,千万不能被抓住把柄。” 叶冰听了这一番话,许久也不说话,她觉得辛弃疾所说有理有据,可是她亲眼目睹柳达惨死,也无法不去想这件事情与辛弃疾的关系。她忽然想到,辛弃疾似乎还不知道柳达去世的事情,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告诉辛弃疾。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世上哪有人能靠一人的武功去救千千万万人的。”叶冰垂下了头,歉然道:“辛大人,对不起。” 辛弃疾笑道:“没有什么需要道歉,本来这世间万事都没有非黑即白的。”说着,他拨了拨火,火苗又旺了一些。辛弃疾又靠在了石壁上,对叶冰柔声道:“早点休息吧,明天……”他语间一愣,想不出来明天要做什么,一时语塞。 “明天你去哪,我去哪!”叶冰生怕辛弃疾又要扔下自己,连忙表态,“我就想要跟着你一块走,我改名换姓,谁知道我是谁!江湖上认识我的人也就是王姬月和赖文政,你也不要有什么为难!” 辛弃疾听得这话,心中一动。火光的映衬之下,叶冰的眼睛里如同要滴出水来,柔情无限地看着他,辛弃疾闭上了双眼,横下心来道:“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叶冰见辛弃疾没有明说,心里一直打鼓,又道:“明天就来不及啦!你现在快给我想个化名,反正我们要查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你多带个帮手,有什么不好呢?” 辛弃疾笑道:“你真的能谈当个帮手吗?” 叶冰看了看自己的右脚,一下子觉得有些尴尬,梗了梗脖子,道:“我受伤不还是因为你?而且我可以用脑子帮你,不用脚的!” 辛弃疾心里对叶冰又是怜惜,又是敬佩。他自知道叶冰便是那日与自己合奏之人,心中早就对她有些另眼相待了,更何况方才两人敞开心扉,之前的误会也都冰释。可他不愿让叶冰随着自己犯险,却也不知如何开口,他怕叶冰误会自己瞧不起她,嫌她累赘,又怕自己带着受伤的叶冰无法时刻保护她。一时柔肠百转,不知该如何回答。 叶冰觉得自己找到了那夜弹琴之人,心中对辛弃疾更是亲近了许多。她说什么也不想再跟辛弃疾各走一方,正欲再说话,忽然听见山洞深处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 伴随着声音,辛弃疾和叶冰都觉得一阵阴森森的冷风从洞里吹来,两人一齐打了个寒颤。“沙沙沙”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叶冰往洞里一看,只见两个灯笼大小的小圆球,闪着红色的光,悬浮在空中,黑暗之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