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发现了,喻三爷只好转身折回来,手拘在背后,站在门口冲里面的几人微笑。 听见邵玉芳喊“三爷”的那一刻,喻静姝便昂了脖子盯着门口,直到喻三爷出现,迎着光,喻静姝只能看见一个轮廓,挺修长的身形,霜如悄声在耳畔提醒她说:“是你三哥,嫡亲的三哥,一个娘胎出来的!” “怎么来了又走了?”邵玉芳起身朝喻三爷走去,笑道:“是不是我在这里碍着你们兄妹俩说话了?” 喻三爷回笑道:“二嫂说的是哪里的话,方才见你们姑嫂聊得开心,我不好意思进来打扰。” 姑嫂?邵玉芳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欢喜得不得了,笑盈盈地凝着他道:“不好意思打扰?那你转身要往哪里去?” 喻三爷被她反问得一愣,邵玉芳立刻意识到这话有管得泛之嫌,忙补话道:“六妹有话跟三爷说呢,她刚刚醒来,三爷就不进来坐会儿陪她聊聊天么?” 喻静姝错愕地盯着这位二少奶奶,心里不由地狐疑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霜如和皎皎倒没看出什么异样来,一个忙着给喻三爷搬凳子,一个忙着倒水了。 喻三爷将目光朝屋子里喻静姝坐的方向投来,抬脚便走进了进来。霜如和皎皎不约而同地唤了声三爷,请他就坐。 椅子摆在喻静姝的眼前,那么个修挺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坐下了,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娘胎爬出来的、嫡亲的三哥,距离太近了,喻静姝有点紧张,甚至有点心虚,尤其是喻三爷打量她的时候,即使打量的目光很温柔,可她总怕被他一眼看穿了。事实上,他又不是神仙,肉眼怎么可能把她洞穿呢? 喻三爷的眉毛生得很英武,思考的时候会不经意地翕动,打量人时,两道眉峰都立起来,为那眼神添了许多凌厉之气,叫她后背一栗。 喻三爷问道:“现在哪里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喻静姝眼皮跳了下,不太敢看他,眼睛瞅着地,腔里锚着一股气,力求语气的沉稳,低低地回答道:“还好,就是浑身软绵绵的,好像丧失了力气一样。” 她的反应让喻三爷感到有点奇怪了。听她说话,倒不像是中气不足呢。 邵玉芳道:“六妹受了那么大的折磨,这些日子可要好好休息养身子啊。” 喻静姝点头。心道:既说了要人好好休息,那你这个二嫂又为什么在人休息的时候跑来和人两个丫鬟打成一片?随即快速瞟了喻三爷一眼,笑了笑:“三哥和二嫂你们就不必为我担心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喻三爷点了点头道:“二嫂说得对,你就好好休息,我先不打扰你休息了。”起身去摸她的额头,她有点尴尬地动了下身子,喻三爷的手也随之一顿,旋即微笑着摸上她的额头,她的瞳仁廓了廓。 没有烫手的感觉,应是退烧了。喻三爷盯着她的眼睛道:“既然没有力气,那就少说些话省点力气,睡上一觉也可,等到厨子送来晚饭的时候,霜如叫你起来吃。” 喻静姝顺从地点了点头,怎么也不敢直视她三哥的眼睛了。 邵玉芳马上也道:“那我也走了。哎呀看我,之前太牵挂着六妹了,总坐不住想过来看看,在六妹这里闹腾了许久,实是吵着六妹了,六妹可千万不要怪我这个二嫂啊?”拉着她的手叮咛复叮咛:“可千万不要怪二嫂啊,可千万不要怪二嫂啊……” 喻静姝笑道:“不怪二嫂,二嫂的好意,我懂得的。” 邵玉芳也笑,见喻三爷已经转身往外走,后脚忙跟了上去。 走廊上同行,喻三爷问邵玉芳:“二嫂和静姝讲话的时候,静姝是什么样的反应?” 邵玉芳脸微微一红,低头埋下扬起的唇角,一边同他并肩而行,一边思忖着道:“嗯……六妹好像有些变了,安静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劲儿没缓过来,呵呵,我刚刚说她皮肤好的时候,她还羞涩得脸红了,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 两人一走,喻静姝算是长舒一口气,身子从靠枕上溜下,滑到舒适的大床上,闭了眼睛养起了神。 皎皎以为她睡着了,替她盖了被子,对霜如做了个嘘的手势,两人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做完了活儿没事儿干了不能回自己房里去,因这会儿得时时刻刻看着小姐,霜如本来打算搬两床褥子到偏卧去铺床,以便晚上睡的,可这样又吵着了小姐,于是和皎皎两人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发呆,很快打起了瞌睡,脑袋栽着栽着就倒进沙发里去了。 她睁开眼睛打量屋子里西洋式的陈设,从前她哪里住过这么好的屋子,睡过这么舒适的大床?她住过的最好的房子恐怕是后来那位金主供给她的了,可是那位金主究竟是谁,她至死不知,她也不想知道,因为她并不感激他,甚至是恨他的,如果不是他,她也许就不会死…… 往事如同无法关闭的留声机,咿咿呀呀地唱啊唱啊的,不断循环着一段泯灭不去的记忆: “你以为我穷、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样……我们站在上帝的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孤女飄零記》里的这句话曾经在精神上给了她很大的鼓舞。要自尊、要自由……送书人是林玕——她思想启蒙的“老师”。渊博的知识可以成为一位男士的武器,智慧的谈吐更能增添一位男士的魅力,如果他如绅士一样风度翩翩,那么他看起来一定彬彬有礼,让人分不清他本性是光明磊落还是道貌岸然。林玕恰恰都符合…… 然而她最终并没有跟林玕走到一起。“可是你穷你低微……”他是有良好修养的人,自然不会如此直白地跟她讲,那晚他只是怀着深深的歉意重复表达着他的惋惜和无奈。 她笑着祝福他前程似锦。告别转身的时候,内心早已是波澜起伏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不都是为了掩饰一句“你穷你低微么”?后来,再后来,战乱了,人民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水深火热的日子来了,更无从联系。 的确低微的确穷啊。在上海,有太多像她一样从乡下来的小姑娘了,如花似玉的年纪四处流动着跑馆子卖唱。运气背的,跟的团的老板卷了钱跑了,年纪轻轻的姑娘纵身跳了黄浦江,江水一吼把人吞没,尸体都捞不到,小姑娘们死之前也是经过仔细盘算的,若死后别人找不到尸体就可以为家里省下一笔丧葬费了,然而后来出现了一批专发死人财的捞尸族,时刻在江边盯着,一旦有人跳了,立刻撒渔网拦着,一段时间后再捞上来,家里人愿意花钱领的就领回去,不愿意领的,二次投进去。于是当秀苑走投无路的时候,没有任何要死要活的念头,因为不想轻易向命运低头,不想死后无人收尸。至亲的人都不仁不义,生活又过得捉襟见肘,还指望着他们给收尸么?太可笑了。 可有时即使一个人不愿向命运低头,现实也会千方百计地逼着他|她低头,把他|她的头颅按到泥沙中去,使他|她磕得头破血流,即使他|她有多么不想…… 柳妈妈气得掴她的耳光,嘲讽道:“要不是我收留你,你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晓不晓得,你运气顶顶的好,哪个姑娘做长三的头一个晚上就能接到个金主儿?别给我脸色瞧,你没路可选,要当婊|子,就不要立什么贞洁牌坊的,你这种我见得太多了,一开始都是哭哭啼啼的……” 柳妈妈说她运气好不只是因为看上她的金主有金,更因这个金主出手阔绰,为她的初夜一掷千金。但她却对这位金主一无所知,晚上是被柳妈妈下了迷药的,没见过相貌,第二日醒来人也没有踪影了。没过几日,柳妈妈对她的态度大变,当天傍晚有人来将她接走了。她被安顿在一处租赁的公寓里,有个叫小翠的丫鬟一直在身边伺候。而那位金主始终没有现身,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结了婚有了家庭了,奇怪的是,她总在夜晚听见噔——噔——噔——这样的皮鞋声。 从前的理想和憧憬全部被击碎,好像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直到临死的时候,才恍恍惚惚地看见了那位一直不曾现身的金主的背影,模模糊糊的。 屋子里好像还有一个人,在与他对话。 “孩子已经有八个月了,可用古老的方子催产,只不过产子本来就很痛苦,她体力已经如此虚弱,自身都难保,更别说催产了,因此,此种方法必然是一尸两命;另一个办法,是用西方的手术,剖腹取子,先麻醉人,只不过她太虚弱了,麻药散了,人一定是活不过来的,这有些像‘杀鸡取卵’,取了蛋,鸡就得死。但是孩子存活的几率很大呀……反正她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了,等不到孩子出生就会死,不若就剖腹取子吧,还可留下孩子,不知道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