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次去城里除了送白梨瓜,张钰青还想扯布做几件衣服,她的衣服全被后妈送人,所有加起来才三身,还全都是舅妈送的,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就不行了。
农村人晚上七八点睡觉,早上四五点醒,张钰青起得早,给自己熬了中药,便开始给孩子们做早餐。
早上吃小馄饨。
他们海钩子村的早市,夏天在早上五点钟准备,在公私合营的小卖铺旁边,张钰青买了半斤肉回来,花了四毛五,肉剁成泥,变黏才行,放上胡椒粉,葱姜水,鸡蛋清,葱末,盐,味精,一点点白砂糖,洗干净的手,朝一个方向使劲搅动,一定要打上劲儿,馅儿的味道才会鲜嫩弹牙。
张钰青速度快,拿根筷子蘸点肉,不出半个小时,包了一百个小馄饨。
陈小起牵着弟弟来到厨房,红彤彤的小脸都有凉席印子,头发翘半边,张钰青笑道:“来,一人半杯温水喝下去,清清肠胃,去上厕所,回来再漱口洗脸。”
小手抱着大大的搪瓷杯,一人半杯水,喝下肚子,两个娃儿乖得不可思议。
“弟弟,这边!”陈小起扯住弟弟的胖胳膊,带着睡迷糊,差点撞墙的弟弟去了后院。
一个上厕所,一个就在外面无聊等待,轮流交替,在男女大防这方面,他们的叔叔教育得很好。
上完厕所出来,陈小南清醒了一些,摸摸自己的肉屁股:“不痛痛啦!”
这边每天到了上下班,从各个厂里进出的职工骑着自行车,一排排,能形成很壮观的景象。
陈小起以前倒是跟着叔叔吃过一次,味道一般般。
张钰青轻笑:“喜欢就行,有点烫,阿姨给你们用蒲扇扇一扇。”
然而压根没人理会这个守卫门的女人,她变得更加的暴躁。
最近热闹的早晨,总让张钰青感觉满足。
她真的太渴望有人陪伴,这种每天醒来,有小呼噜声在身边的感觉真好。最主要的一点是,人一旦能挣到稳定的月工资,精气神都不一样。
见他们回来,张钰青给挤了牙膏,又打了洗脸水。
八点一到,厂里的两道大铁门,便被那个霞姐拉上,其他人想进来,那就得去门卫室签大名。
俩孩子洗漱完,坐在堂屋吃馄饨。
“使不得,惯了他们的嘴!”老村长笑着摇头。
工人们为了赶时间,不断按响单车铃声,她进退两难。
但是突然多了两个小孩,就多了责任。孩子敏[gǎn]单纯,很懂事,每天听着他们的夸夸,她感觉轻飘飘的。
“阿姨,你做的馄饨好吃。”陈小起小声夸赞。
张钰青把陈小起抱在驴车上,坐好,再把两个破搪瓷脸盆放上去,准备去城里,修补搪瓷漏洞。
一路聊着天,抄近路,不知不觉赶了一个半小时来到城里。
陈小起也在厕所里盯着自己的大腿内侧,最近两天,洗完澡,阿姨会给他们受伤的地方摸绿药膏,很凉,很舒服,现在她感觉不到多少痛,用力摸一摸,更不会疼哭她。
其他人,借着机会,勇往直前继续冲。
“别急,爷爷抱你上来。”老村长慈孝的笑。
为了杀鸡儆猴,刘霞扯住一个车把手:“李照军,又是你,不知道厂里的规章制度吗?行,跟我去门卫室按手印,我待会把处罚单,送去给你们的领导。”
万辰市靠海,不算大的一个城市,综合工业区都集中在东区,那里的马路修得好,柏油路比较宽,不像其他区,大多是黄泥路。
海钩子村的前任老村长退下来,依旧是个闲不住的老人,腿有毛病,不能去赶海,又不想躺着吃闲饭,于是在家养了四头猪。
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她甚至不想好好吃饭,对食物提不起一点兴趣。
“谢谢爷爷!”手脚已经往上攀爬的陈小南立刻不动,伸开圆圆的胳膊,让老人抱。
但是阿姨做的馄饨,吃一口,能感觉肉肉在爆汁,好烫,嘴巴有点疼,不过香香的,鲜鲜的,肉很滑,很嫩,吃不够。
“不麻烦,昨天丫头你给旺娃他娘,送了一盘蛏子油渣炒韭菜,我那俩孙子,像几百年没吃过饭,喜欢得不得了哟,吃得老香了。”
昨天晚上,张钰青说了一声,此时只见老村长赶着车,慢悠悠过来。前面一头驴,后面一个板车,两根长长的木棍固定在驴的两侧,驴身上绑了绳子,就是一辆驴车。
进去的工人多,大家赶时间,横冲直撞,一个守卫门的中年女人,扯着喉咙骂:“滚下来,听到没有,厂内不准骑车,否则扣奖金。”
一大两小胃口不错,吃了三大碗馄饨。张钰青吃了中药,给孩子们戴上帽子,准备水壶,他们便站在门口等。
他的侄子在国营饭店做大厨,每天会留下很多潲水,处理潲水的权力还是有的,所以老村长每天早上会赶着驴车,去城里的侄子那里收潲水回来。
陈小南抬起圆脑袋,一双大眼里带着好奇:“我不怕过马路,姐姐也不怕,阿姨是胆小鬼吗。”
还不到早上八点,张钰青在城里读过书,但一直学不会过马路,下了驴车,穿梭在无数自行车之间,拿着破盆,挎着大布包,紧张到左右不停地看。
“行,等哪天赶海,我多炒一些菜,再送些给他们尝尝。”
马路两边的国营饭店多,毕竟工人有钱,饭店开在这里,大家吃得起。
张钰青没好气睨他一眼,牵着两娃,大着胆子过了马路,根据孩子的指挥,找到了第九玩具厂。
实实在在的一个乡下姑娘。
“好香!”一口一个的小馄饨,这是陈小南第一次吃。
“规矩就是规矩,赶紧来按手印,我这次一定要拿着单子,去你们的主管那里让他严肃批评你。”
李照军去年进厂,才二十岁,被凶猛的拽住,差点从单车上摔下来,也不好发火,吊儿郎当地笑:“霞姐,我真赶时间,我们的班长说,如果我再迟到,就把我调去后段做搬运工!”
“阿姨,别怕喔,我牵着你过马路。”陈小起温柔安抚她。
张钰青松了一口气,她真的有自行车恐惧症,还好那些单车已经全部消失:“咦,怎么没看到你们的叔叔进厂?”
“老村长,麻烦了。”
陈小起认真解释:“因为叔叔上班去得很早,他从来不迟到。”
“难怪。”张钰青牵着孩子,去了门卫室。
刘霞的电风扇接触不良,转了几圈不转了,出了问题,此时一直在调试,热得她满头大汗,脾气很臭地瞟一眼张钰青:“找谁?”
“同志,你好,我找你们的厂长。”
听到“厂长”二字,刘霞脸色更难看,仔细打量这个年轻的丫头,一件蓝色土气衬衫,一条黑色的确良裤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看上去傻里傻气,但架不住人家姑娘五官出色,长得漂亮。
刘霞脾气愈发大:“这里有几个厂长,你不说名字,我咋知道你找谁,还有,你说找,就让你找?”
张钰青愣住,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怨气。
而且,更像是带着一股子酸气。
可是这个大姐要吃醋,应该也不可能啊,陈北生今年才二十四岁,而这个大姐至少有三十七八,两人年龄相差很大。
“我找陈北生!”张钰青迟疑地说。
下一秒,大姐松了口气,笑起来:“噢,你找我们大厂长,那行,我这就打他办公室的电话。”
老式的摇号电话机,在过了两分钟后,得到回应,那边服务台转接成功,大姐把电话递过来:“你说。”
“行!”张钰青拿起话筒。
里面传来温润嗓音:“你好,我是陈北生,请问哪里找?”
“我是张钰青,邻居送了很多白梨瓜给我,我和两个孩子吃不完,给你送来了一些,出来拿一下,我们在厂门口等你。”
不等那边说话,张钰青挂断电话。
刘霞站起来,低下头,透过窗户看到两个矮矮的小娃正好奇踮着脚尖,懵懵懂懂回望她,她不由发笑:“哎呀,怪我,都没瞧见陈厂长的侄子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