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张强眼里全是阴霾之色, 低头冷笑了几声,但是这种不愤,不是来自眼前的丫头, 而是对整个王家人的不满。
以前是被王常福压制着,替他卖命, 如今又被他女儿命令着, 干脏活, 这一家子, 压根就没有把他们兄弟当个人。
享受他们兄弟出生入死、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带来的好处,给的利润回报却只有两成,这让想要成为整个万辰市地下走私集团头目的张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总有一天, 他会把王常福拉下神坛的。
张强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怨气,不感激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 是有原因的,想当年, 他和大哥吃不饱饭, 就在外面过着偷鸡摸狗的生活。
那时候才十一二岁, 日子真的苦, 父母出海捕鱼遇到了大风浪,一个大浪打过就是灭顶之灾,连船都被卷入海底, 他们去世得早, 丢下年幼的三兄弟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家里连船都没有了, 只有木筏, 一开始他们也想好好做人,好好生活, 可是那木筏出不了远海,根本就打不到什么大鱼。
公社里干部收鱼,嫌弃他们的鱼太细太小,没什么肉不要,他们就挣不了几个工分,一年辛苦下来,浑身上下全是伤痕,手和脚泡水里全是白色褶皱,却还是吃不饱饭,分的几十斤粮食不够三兄弟糊口,常常醒来就是饿,想吃饭,想吃一口肉,没有这些,吃一口野菜粥也行,可是这些都是奢求,靠海的这些渔民没有田,种不了地,就是靠大海为生,如果大海不能给他们带来食物,那么他们只能等死,可是他们不想死啊!
于是就从家里出来了,去隔壁公社,这家进,那家出,倒腾着偷点粮食,或是去公家的田地里,偷玉米,偷豆子,偷稻谷,偷小麦,反正只要是能吃的,他们都偷,被抓到了,被那些生产队的人一顿毒打,身上皮开肉绽,也不怕,嘴里吃着烧得半熟的豆子,堵满口坚决不吐出来。
还有什么比饿肚子更恐怖的事他们就是要偷,后来有人告状到海钩子村,当时还是生产队队长的老村长瞧见他们被奄奄一息抬回来,没有责怪他们几个孩子,而是给上了药,又给找来了衣服套上遮住身体。
隔壁生产队有田地的人,对此很不满,认为几个小子糟蹋的粮食太多,让赔钱,老村长就真的赔了,张强永远都忘不了那皱巴巴、一分分的黄票子被抽出来,颤颤巍巍的送到那个凶神恶煞的胡队长手中,而老村长又是多么卑微的哀求他们放过三个小的,村里的人都在求情,才让他们三个小的躲过了被游街挨批的命运。
张强脸黑如锅底,心里越想越气,也没和村里的人打招呼,反正大家怕他,还不如躲着点,只是听见后头丫头那明快清脆的声音,张强就感觉想要呕血,这丫头把他的威胁当作耳边风,那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送到二哥床上。
养伤的那段时间,都是村里人每一家轮流送点饭菜过来给他们三个小的吃。
张强作势启动拖拉机,可那丫头却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的坐着,甚至还从衣兜里掏出了葵瓜子一粒粒磕着,吐出来的皮喷在了张强的脸上,气得张强脸色阴沉,扭头狠狠瞪着张钰青。
那时候,他们心性单纯,只以为这个王常福是个活菩萨,对他们可真好啊,又是买布做衣裳,又是带他们上国营饭店吃饭,然后还让他们打包带回去给乡下的傻子二哥吃。
张钰青耸了耸肩:“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喊老村长救命!”
坐在船上的王常福却告诉他们是人,并且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那麻袋的女人醒了,剧烈挣扎,当时张强承认自己害怕了,他不聪明,但也明白这不就是在干人口贩卖的事吗?
他和大哥死活不愿干这种脏活,把船掉头,坚决不干犯法的事儿,谁知这个人面兽心的王常福竟然威胁他们,如果不按他们的吩咐办事,就以偷窃罪送他们兄弟去吃牢饭。
“张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打断了张强的思绪。
大家都穷,心却都是好的,想让他们三个小的改邪归正,不要再去偷鸡摸狗,想让他们活下去,张强和大哥很感激村里人,但是大家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村里的粮食有限,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不可能一直救济他们。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怕,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谁知王常福就以傻子二哥作为威胁,一旦兄弟俩坐牢,张二牛没有人照顾只有死路一条,没有办法,才十多岁的两兄弟只能咬碎牙齿屈服,而那个麻袋里的女人是个脾气倔的,一直在动,幅度太大,竟然像鱼儿一样从船上蹦入了水里,本来麻袋就绑得紧紧的,入水就像秤砣一样沉入海里,等三个人反应过来,那麻袋早已经消失在漆黑的海平面,这是谋杀啊,十一二岁的张强吓傻,如果不是大哥提醒下海救人,他都不知道该咋办,等跳下去,黑咕隆咚的水里,那麻袋完全看不到,他们一次又一次闭气,在水里进进出出露出头,下海去胡乱摸索袋子,可即便费尽体力,也啥都没有摸到,年龄太小,体力有限,等他们爬上船,自己都去了半条命。
“噢……是钰青呐,蘑菇没多少啦,你今天咋坐强老板的车回村?”
深陷泥沼怎么也出不来的感觉消失,张强慢慢的回到现实,抬头看了眼在疯狂作死边缘的臭丫头,他嗤笑:“想做我二哥的老婆?行,我这就带你回去!”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以为遇到了好人,谁知这个好人却是个黑了心肝的,算计着要他们的命,没过多久,王常福提出帮他们解决了船的问题,这样他们就可以出远海捕鱼,以后不愁吃不上饭,对这样的好心人,张强和大哥感激得不得了,甚至跪下来感恩。
有了船,没过多久,王常福的狐狸尾巴彻底露出来,让他们运送一个麻袋,说是把这个麻袋送到南湾的朋友手中,
他们这里距离南湾只有几十海里,顺风顺水,划船花不了多久时间,当时他们对这个救命恩人言听计从,想也没想答应了,以为麻袋里的是死物,也没打开看。
“嘿嘿碰巧,强叔说正好顺路,就送了我回来。”按辈分来算,虽没血缘关系,但是张钰青确实要称呼张强为叔叔。
以后的日子,不饿了,能吃饱,能穿暖了,却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张钰青坐在拖拉机的车斗上面伸了一个懒腰,瞧见张强变换莫测的脸,风雨欲来,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可怕的回忆。
“死丫头,这是你逼我的,我这就把你带回去!”拖拉机重新启动,突突突的声音格外的引人注目,村里头闲着无事的三姑六婆在村头闲磕牙,此时瞧见张强一脸阴郁地开着拖拉机,双手上都是青筋,而那个坐在车斗上的丫头不就是张钰青?她此时像个领导在视察工作一样,伸手笑嘻嘻和村里头的婆婆妈妈们打招呼:“二大娘,三大娘,陈花婶,刘英婶,吴奶奶,都在呢?今天天气好,咋没上山采蘑菇?”
来到村里头最好的两层楼贴着瓷片的那栋屋外,里面的张二牛正在喂鸭食,瞧见有一只不吃,他蹲下来抱着那只绒毛嫩黄的小鸭子,在轻声哄小鸭子吃饭饭,否则肚子会饿饿。
今天去饭店偷几个包子馒头填肚子,明天去厂里偷点破铜烂铁卖到黑市换钱和票,虽然很小心,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幸运逃脱,有一次他们就偷到了第九厂,被那群手拿棍棒的工人吓得差点尿裤子,当时还是车间主任的王常福救了他和大哥,替他们求了情,说什么孩子小,不是在被逼无奈之下,也不会走偷窃的路,他说的话,很有份量,大家听他的,且他们年龄太小,公安也只是批评了几句,厂里都不追究了,于是这事就此揭过。
而那个王常福却在笑,一点都不在乎那个麻袋里的女人,笑得比恶鬼还恐怖,当时他说的那些话,直到现在张强还记得一清二楚:现在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想好好的活下去,以后必须听我的,否则你们也会像这个麻袋一样,沉下去,永远找不到!
这种威胁让张强恐惧了整整一年,噩梦连连,每晚梦中都有女鬼索命,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自己都不记得,只知道那种无边的恐慌,让他们兄弟变得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帮助王常福送了很多女人去了南湾那边。
为了活下去,他们还是会去偷的,不过做得更隐蔽,不去乡下,而是去了城里。
那时候,张强吓得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哭,恐惧让他不停颤栗,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跟他们无怨无仇,就这样死了啊,大哥比他坚强,但也在哭。
听到围墙外面的声音,他惊喜抬头:“小鸭子,是强强回来啦。”
不过在见到车斗上站着光明正大打招呼叫自己二牛叔的张钰青后,一下子又愣在原地,他紧张到不知所措,是钰青妹妹呀,她以前都不来他家,也不吃他给的糖,每次见到他会躲着走,他都不知道该咋办。
瞧见钰青妹妹从车斗上大方跳下来,笑得好好看的,摸了摸他的鸭子,张二牛脸红红的笑,二十多岁的男人,因为心窍未开,像个小孩那样傻乎乎开心着,吐字不清晰地说:“钰青妹妹,小鸭子很乖,你要不要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