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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风雪夜归人(上)

这样说着晏褚帝且沿着丹陛信步而下伸手探着莹白指尖,闲闲地搭在一侧寒汉白玉雕栏,目光如炬却并不望向莫菁,只一面慨叹眸色深邃且柔和注视着雕栏上的积雪。

莫菁提着灯在一侧,敛眉慢步走在跟前,恰好一步石阶的距离,矮着容颜温淡回道:“奴才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孤苦伶仃地没遇见小公子之前是躲在破庙里跟乞丐抢馒头过活的。有一日撞上了小公子,许是他觉得奴才跟那些乞丐打架时那风姿……太过神勇罢便收了奴才回莫府一直伺候在跟前。”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且微翘唇角径自浅笑继续道“因此若说瞧得上眼,便只是奴才这一身分文不值的孤勇,叫小公子欢喜?”

话甫出晏褚帝似被逗笑了那双好看的眉眼似点缀着如春的暖意嗓音清亮道:“这倒象是他的性格。行事全凭了喜恶。”

“是的。所以说,奴才胜在了一身孤勇。否则,也不会得小公子的照拂,到这宫里来。”她低头又踩着石阶上的落雪,轻声回道。

“其实,若只论这份孤勇。你与他实则十分相似。”晏褚帝忽而停了下来,风雪呼啸里的冷冽总叫人清醒些,他一身金石半清贵宏雅的风姿,立在玉阶之上,胜雪苍颜隐在夜色里半明半暗,思绪如同这隐在昏暗里的面容,晦涩不清。狭长的眸子里似藏着些许轻易不可让人知的怅然。

他继续道:“那桩密函告发案想必你进宫前就有所耳闻。朝中因了贪污案不少朝臣落网,六部皆有官员牵涉其中。刑部主审的案子,腊月二十七,孤将兵部所涉官员的职权收回,随后,孤顺意借剿杀匪寇为由,让慕氏少榕接了一部分兵权。说起来,孤还欠你一句谢。”

莫氏兵家重权独大,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他一面有心要收权以削弱四大家族的势力一面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找个恰当的时机,恰当的理由,便是怕惹急了莫氏的人。说到底,他虽然是个皇帝,可万事且不由得他随意做主。此次倒教旁人无心插柳,他也便借此此机会顺杆而而下。是则,师出有名,旨意一下倒容易执行许多。

他只这样云淡风轻的一句,莫菁却一个失神,走在石阶上踩了空步,眼瞧着身子就要往下坠,晏褚帝已然手疾眼快地轻喊小心,扶了她一把。

她的手攀紧他的衣袖,心有余悸,掌心间提着的宫灯微晃,末了,她且抬眼,堪堪虚瞧了一眼,便别开了视线。

“多谢。”她低着头,轻声搭了一句。

晏褚帝放了她,走下丹陛,因为一连几日的落雪,台基积了厚厚的一片,踩在脚下,似有细雪踏碎的软柔之高。忽地,他且回头对上莫菁的视线,淡声道:“积雪路滑,你且小心。”

莫菁紧了紧掌心的宫灯提杆,素净的小脸衬着双平髻,一双杏子眸黑白分明,幽亮里似泛着潋滟的柔光,她对上那双温淡且似曾相识的眉眼,目光触及他颈间的玉锁,只一眼,便不着痕迹地移开,颔首低眉的样子,径自幽幽一句:“奴才省得。”

她心里头不平静,半是方才那一眼,半是晏褚帝方才那句含糊不清的道谢。其实,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人都是他做主救的,自己为何进这宫里来,他一个帝君,心里又怎么会没有半点根底?如此一来,方才自己的反应实在大惊小怪。只不过旁人都把她当成了幕后推手,怕是无人知晓,那些密函从前她是先经了那车府令瑛酃的手放出去的。如今人人且当她是那只捕蝉的螳螂,黄雀躲在身后正享着这渔人之利,偏生现下她还不能说其实密函贴满全城非她所为。否则,莫说那心狠手辣的幕后黑手车府令瑛酃指不定把她皮都给扒下来便是旁人思及当时她将密函给到瑛酃手中,误以为她瑛酃用以潜伏在莫氏身边的人,从而对她用意心生警惕。到时候两面夹击,不死也给整个半残了。

至今,莫菁都为此气恨得牙痒痒,偏生还反抗不得。

她提着宫灯,寒冬冷夜里,踩着柔软的雪地,走在晏褚帝身侧。此刻,尚不知这位帝王是何用意,只怕也不是叫她陪着散散心这样简单。

没一会儿,出了夹道口,走在长巷子里,莫菁没有到过前朝,但也知道大体方向。那是宣室殿的方向。

她心里疑惑,可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跟在身侧提灯照路。两人本是静默无语,只剩下天地间潇潇风雪声。她低着头时,且能看见那人在宫灯照耀下斜斜的影子。不知怎地,莫菁想起晏褚帝方才搀扶自己一把的情景,一时心潮暗涌,眸光闪烁。

泓澈若还在,不知道如今的他会是个何模样,算算他今年也该是二十一了。他应该也是有着一样好看的眉眼,一样温润如玉的面容,颈间一把矜贵的玉锁,他一笑时也该是清雅若莲的模样。按着泓澈的性子,是上善若水且不待任何侵略性的。

这程子似有些长,没过一会儿,是晏褚帝率先打破了沉默,莫菁料想,也该是他说的。帝王心再难测,她也知道人家断没有无缘无故冰天雪地里揪个宫里去提灯散步的道理。一路上,莫菁只等着他开口,而如今,晏褚帝仍在一步之遥的距离漫步走着,且缓声娓娓道来:“数日前有匪寇在长运峰一带作案。长运峰地势险要,平日里是从矿山里运出矿石的必经之地,这些日子风雪渐剧,运矿石的山路愈发难走,故而行进缓慢。那帮匪寇有心潜伏山腰处,杀了数十名押运官兵后,借着山势断了前路后道,生生将包括此次负责采矿主事在内等十几名工部官员困死在了风雪交加的山腰间。

兵部得了消息连夜加急上报,经查证后,这些匪寇原是先前天水一崖的残留余党,此次作案也旨在报复先前朝廷缉杀其同党一事。”

话甫出,莫菁温软的眉眼且一凝,眉尖微蹙的样子。

晏褚帝继续道:“他们是趁着此次朝廷官员过运载矿石过长运峰的时机,将相关负责官员围困在长运峰山间的。随后每日捕杀一名官员,翌日再将其头颅割下悬挂于城门之上以作示威。围困在长运峰里的官员以及矿工一共四十五名。”末了,他且顿了顿,沉声慢道:“其中,包括孤亲自任命的此次矿山采矿主事,工部左侍郎,莫瑾。”

莫菁眉眼一跳,眸中水波微漾,仍是那副温软的样子。她轻咬了咬菱唇,气涌如山,竭力压抑住如湃的心绪。

“左侍郎是镇和将军府中的义子。此次孤以剿匪的名义将莫氏手中缴出的兵权给了慕氏少榕。那么现下他握着手中兵权必定是师出有名。少榕初掌兵权,故而此次出兵剿匪不可有半点差池以致兵败的可能。不过是匪寇余孽,因此胜算尚在。可是,穷寇凶狠,且长运峰的地势宜守不宜攻,一轮攻势下来必定死伤难免。围困山间的官员冰天雪地里早已断水断粮数日,又日夜遭到匪寇的捕杀报复,估算如今尚存活的不足十人。”

话甫出,莫菁猛地抬头望着跟前这位清俊帝王的侧脸,身子浸在冷沉沉的天色里本是遍体寒意,如今更是不由连心间亦生寒栗。

晏褚帝踏过宣室殿的宫门,四处守夜的宫人依门而立,有人瞧见了帝君驾临。忙拿着桃花伞过来挡雪。末了,晏褚帝自宫人手中接过,宫人得了指示,明白王意,只行礼后躬腰后退步离开。

晏褚帝脚步微停了停,发间打着稀碎的雪瓣,狭长的眉目疏朗且温淡,他打着伞,只侧身看她一眼,便起步子径自从大道延向的宣室殿方向走去。台基两侧且立着两座金亭子,凛然萧肃。

莫菁跟在晏褚帝身边,如哽在喉。而这一程子,于此刻的晏褚帝而言未必不是举步维艰。

晏褚帝且一字一顿缓声淡然道:“因而,孤下令,全力剿杀天水一崖余党。势不可再有残存余孽逃脱后如此次般再生事端。而此次被围困的工部官员若能生还最好,若为国捐躯,孤必定会为他们身后加封。”

末了,莫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甜哑,却带着些微不轻易察觉的微颤,她艰涩开口道一句君上后便再不知从何说起。

晏褚帝执着桃花伞,走上丹陛前,且侧身看了莫菁一眼,眉眼间依是温和且氤氲这些她看不清的情绪,他轻笑一下,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可是,有话要说予孤?”

莫菁却哑然,黑白分明的杏子眸黯了色,她低首,眸眼且微微一转,心中正思索着要如何开口。

晏褚帝也不说什么,只执着伞,温柔似锦的眉眼且望着伞外的落雪,末了,抬了另一手的掌心接了接伞外的落雪,他轻声轻语:“等你想到了再说吧。”

语毕,晏褚帝转身踏上丹陛。莫菁提灯跟在身侧心乱如麻,只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切切道道:“君上,奴才有话要说。”

晏褚帝敛了敛袖,脚上动作不停,却应莫菁一声:“可。”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是所有臣子的梦想。可君上,若让忠臣因叛党匪寇而身死山野,未免太教人于心不忍。”

“忠臣?”晏褚帝闻言且轻“哼”一笑,语气却有些叫人心恻恻,“当年孤之祖父,身居平川藩地,不参与朝廷中事,处江湖之远,一生虽无功亦无过。到头来,孤御极后,头件大事便是在其余三大家族联通百官朝臣上奏之下,颁一道圣旨下来,要他自裁便自裁。奴才,你且告诉孤?什么是国家忠臣?

多少年过去,李氏如今在四大家族当中地位权力如同虚设。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莫氏,香氏,公良氏乃至慕氏都是狼,他左侍郎莫瑾未必不是虎。从前天水一崖劫官银一事,虽为车府令所为,可此次密函告发案,他莫瑾于其中若说半点算计也无,且叫孤如何能信?你跟在阿灵身侧数年,只怕所见所闻多于孤,以你之聪慧,个中缘由你不会不明白,这些年,他莫瑾利用阿灵暗里做了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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