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埃莉诺住在地堡里的第三十天。 前前后后算起来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自从那场以混乱收场的葬礼后,她就和杰里迈亚一起住在他的地堡中。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把她放在棺木中,连要回忆起往事这点,也是杰里迈亚主动提出的。 他说:你和我都是杰罗姆的受害者。 ——那你为什么又要我想起那些? ——那些记忆本该为你所有,去留都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她沉默许久,以此作为他将她从GCPD手中带走的理由接受。 自棺木中挣扎而出的她,将横在颚间的金属拿下。用仅剩能活动的那只手扣动扳机,子弹贯穿金属包裹着的催泪物质,早就惊慌的周围霎时仿佛被点燃直接炸开。溅落到引线的火星,乃是送葬路上的鸣枪礼——为这两位鞠躬尽瘁遭到歹徒手刃的公.仆送行,一是在慈善晚会被飞刀毙命的凯恩副市长,一是在GCPD屠.杀事件中残忍致死的艾森局长。 然而,呼应她那个无疾而终的梦,朝天际鸣响的枪管调转方向,直接了断冲演讲台上的人送去践行的子弹。上次疯子帮的人伪装成警.员闯入GCPD,这次干脆取代整支鸣枪礼仪队也绝非不可能。 枪声打破葬礼的庄严肃穆,出席的社会各界人士,上/流代表或是政.界精.英,全都被枪响吓得四处逃窜。而以废掉一只手为代价从棺材中的埃莉诺,她抬起枪射.穿的催.泪.弹,顿时令现场被扔到惊慌无助的境地。 站在高楼顶端俯瞰这一切的杰里迈亚,看着在迷雾与恐慌中站起身的她。她穿着他准备的那套红黑相间的丑角服装,熟练的枪法在坚定意志的催化下,直接钻入企图挡住阻挠她前行的任何人。他知道,从她的双眼刚捕捉到些许光线起,她就一直在搜寻杰罗姆的身影。 而自红发青年闯入她眼中,谁都无法将其抹去与带走半分。 杰里迈亚莫名想起某句话。 记忆就像是镌刻在石块的字迹,写上了,就消不去。 ——哪怕风蚀雨打,只会愈发变得深入骨髓。 因此,即使丝毫未想起曾经发生过什么,埃莉诺也向杰罗姆走去。 果然如此吗。站在高楼之巅的红发青年露出一副无趣的表情,一丝亮光扫过眼前。 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艾可提醒道,这是狙.击.枪瞄准镜的反光。说着艾可掂了掂下颚,杰里迈亚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葬礼的鸣枪礼在市.厅.门前举行,为了悼念无辜被杀的凯恩副市长。因此四周林立的大楼成为卧虎藏龙的绝佳地点。警.局那些家伙但凡有些智商都会提前在可能的狙.击.地点埋伏。而作为哥谭城群的建设者之一,杰里迈亚自然也知晓哪些地点有利于奇.袭伏.击,哪些能让自身于人前隐去。 此时在他眼中端着狙.击.枪的是一名女性,漆黑的发丝束成高马尾,黝黑的皮肤与漆黑的紧身服饰,典型的幕后杀.手形象。这么看,这女的应该是盖勒文的人,目的怕是借此葬礼除掉杰罗姆。 以及他的追随者。 枪响。往前迈步的身姿稍微趔趄一下。 第一发子弹埋入埃莉诺的腰部右侧。她稳住步伐,再次向前。 她始终端着枪朝向前,似乎自枪口到她的双眼,都只指向那个人。 几秒后,血花在她的左肩上溅起。铅弹擦过她的肩头,血肉模糊。 他始终俯瞰着上演于眼前的这一切。映在他灰绿色眸中,红黑相间的丑角少女逆流于人潮中。脸上惨白的妆容和几欲滴血的唇色呼应,用于遮盖面容的黑色眼罩间,她蓝色的眼眸涤荡开一丝涟漪。 舞台的尽头,穿着仪.仗.队军.服的杰罗姆看向她,戴着白色手套的指节将摘下的帽子随手扔到一边。整个过程呼应GCPD屠.杀事件时的情景,她看着这一幕上演,由衷地展露出微笑。 杰里迈亚看着这些,脑海里响起的声音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杰罗姆的。从小到大,孪生的他们如此相似,但又截然不同。那小子的疯狂,与他无关。只是,有时你甚至无法辨别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十岁生日那天他用蛋糕刀抵住他的喉咙。 几周之后他试图点燃他的床想把他烧死。 镜片后沉下的眼睑进一步遮住双眸中的灰绿色。 ——也许并非真的如此,只是所有人都认为杰罗姆打算这么做。 以这句话作为结论,他凝望着她朝唯一的指向走去,甚至忍不住加快步伐试图跑起来。人潮推搡逆流而上,终局是他张开双臂微笑以对。她即将投入他的怀抱,向热恋中的双方眼中只有彼此。 抑或,连他对她的虐.待,也只是所有人都认为的而已。 理所当然地认定,是杰罗姆造就的这一切。毕竟他天生为恶。 杰罗姆将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在杰里迈亚身上,使得他不得不从噩梦中逃脱,却依旧只能隐身人前,常年孤独一人住在看不到光的地下堡垒中。他每次都在想象杰罗姆若是出现在他的地堡会是怎样情景,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加固地堡的迷宫通道,令自身进一步沉溺在迷宫深处。 是杰罗姆令杰里迈亚失去一切。 亲人血肉,马戏团,在人前展现自己的才能。 那么,理所当然地,杰罗姆也相应地失去一切。 母亲的虐.待,舅舅不停歇的毒.打,马戏团内人员的嘲讽。 还不够。杰罗姆应当受到的惩罚,远不止如此。 眼前上演的这些着实地告诉他,杰里迈亚的猜想得到确凿验证。 ——他得承认,即使失去一切,他始终有她。 不管埃莉诺是否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抑或杰罗姆本身对那些虐.待是否有印象。 要阻止吗。艾可的话没有点明对象,她看了眼杰里迈亚,没有得到回应。 杰里迈亚依旧一语不发,缄默着往艾可的方向看过去一眼,点点头示意。多年相处足够艾可了解他的意思,高楼的顶端几秒钟后唯有他只身一人。 而这几秒钟,将舞台般上演的所有中断。 狙.击.枪的子弹落在杰罗姆的脖颈左侧,大动脉被挑起顿时鲜血如注。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抬起手按住脖子涌出的灼热血液。他勉强稳住身体抬起头,灰绿色的眸中映出她被警.员控制住的情景。她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很,一时半会真没法确切定义。至少这几秒钟没能允许杰罗姆想清楚。 所以,就不想了吧。 他勾起嘴角回以一个笑容。 为所有无疾而终的过去和未来。 这不带任何束缚的笑容,是给整个哥谭市的。 正如他那个灵媒老头父亲说的那样。 ——你将成为哥谭的诅咒,你留下的只有死亡和疯狂。 这一刻她看着他站在舞台上。 她的眼中和他一样只有彼此。 那之后,趁着混乱艾可将埃莉诺带走。 面对盖勒文竞选成功市长势力越来越大的现状,埃莉诺想必比谁都清楚,这哥谭暂时没有一丝她的容身之所。杰里迈亚将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看着坐在副驾驶座的她,正因为身上的枪伤而微微地喘气。 “你和我,都是杰罗姆的受害者。我无法对你置之不理。” 她往后仰靠在车座的靠背上,转头眄视过来瞥了他一眼。 杰里迈亚知道她想问什么,也就顺着这样的视线作出回应。 “我会帮你想起在马戏团的记忆,而我也需要你,帮我重新从地下走出来。” 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说话时指尖忍不住随着话语的起伏而抓了抓方向盘上的皮革。 她转头看向另一边,半晌,才用忍耐着疼痛的语气呢喃。 “给我镊子,绷带和吗.啡。” 对于他做出的安排,她自始至终没有多少意见。 她住在地堡里养伤,因为深处迷宫好几次找不到回房间的路。有时杰里迈亚在工作室设计图纸直到半夜,听到电子门被敲了两三下。他打开门就看见埃莉诺站在墙边,稍稍歪头将额边抵在墙沿。 她也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迷离又遥远。好像总是忍不住从他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人。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他会被看作杰罗姆,对她来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自觉到的事。 他朝她笑了笑,给她倒上一杯水,任由她走进来对房间里的摆设这看看那瞧瞧。时不时摆弄一下他做的建筑模型,又或者在他画图纸时趴在一旁看。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他需要将线条画到她按住的边角她才稍稍起身。彼此的距离因线条的延伸顺理成章地缩短。他偷偷看她一眼,而她的视线仍旧在白纸黑线上。 他给她准备了房间,拐两三个弯后就能到。 之前除了他和艾可的住所,其他空余的房间都只是迷宫里某一道死胡同的尽头。 有时候他会想,她在迷宫里找不到回去房间的路,却总是能敲响他的门,是否在暗示什么。他亦不做多想,察觉到她专注地看着他画设计图,会给她讲他自己的设想和构建原理,把好几张待定的图纸放在一起向她描述会有怎样的建筑群落。 她渐渐地不那么疏远他,偶尔因为睡不着跑到他房间里要电视看。深夜剧都是些消遣的玩意,她坐在那张本来他坐着设计图纸的工作椅上,边吃着零食边断断续续地摁遥控器。深夜除了新闻,限制级的电视剧冒出来的频率不小。电视和监控器连接着能传遍整个房间的音响,他看着书在图纸上比划,会因为听到电视里传来的奇怪声音而略微停顿一下。 再后来她说想要点书和电影,他拜托艾可在外出联系事务所时,除了食物和日用品外,买些能排解她无聊的东西。艾可自然听他的嘱咐,但有时因和事务所联系比较频繁,这地堡就只剩下杰里迈亚和埃莉诺。 于是呆在地下室的小轿车有了出去散步的机会。 逐渐地,买的东西从食物到装饰房间的物品,再到录像带和游戏机。每次出门她都很郑重其事,好像对离开地堡这件事尤为介意的人是她。杰里迈亚主要负责开车,往往都是看着她打开车门离开又再次出现在面前时,才知道她买了些什么。 作为梅耶-海恩斯事务所的明星建筑师,多一个人和自己一块生活,对于杰里迈亚来说并没有增加任何费用负担。每次出门她都不会预先告诉他要买什么,看着她从车厢中离开,他坐在驾驶座上等待,看车窗外的景色,依旧犹如另一个世界。 他在地下生活太久了。 久到他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他和杰罗姆两人。 但是,那家伙还未失去一切。 ……比如,她。 沉默着呢喃的人映入他灰绿色的眼中。 打开车门把买回来的录像带扔到后座上,埃莉诺坐到副驾驶座上,小声嘀咕着在清单上买了东西后面打勾。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她转头看过去,杰里迈亚没有像之前那样避开她的视线。 他撇撇嘴,笑得略显苦涩。一副有话说但无从开口的表情。 她皱了皱眉,目光有些飘忽,刚翕动嘴唇又再次停住。 恰时车窗敲打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视。依稀透过深色的窗玻璃,看到一名片.警弯下腰向驾驶座这边探头看过来。杰里迈亚不由得警惕起来,他那个疯子弟弟在哥谭卷起的疯狂虽平息不少,但作为孪生兄弟的他,一时间很难讲清楚他为何与那疯子长得如此相似。这也是开车出门这么多次,他一次也没从车上下来过的原由。 敲打车窗的频率和力道加大,片.警已经懒得藏起自身的不耐烦和不满。 他咬了咬下颌,别过视线,随意搭在腿侧的手逐渐握起拳来。 下一秒,被按压在大腿上的力道打断。 他顺着那力道抬头,只见她猛地把掌心撑在他大腿上,然后整个人往前倾。她的另一手落在他的后脑上,力道很轻,他不自觉听从那力道的指引,将额头靠在她因前倾而凑过来的肩上。 摇下车窗,片.警还没看清车里面的状况就抱怨提醒道。 “这里禁止停车,赶紧开走。” “警.察先生,有些事、一时间可没法停下来啊。” 说着她撑在他大腿的手往上游走些许,指腹在大腿根.部稍微施力,抚摸与按压交替,忽轻忽重。 不管此时身体是否呼应似的地起反应,他明白她的用意,配合着低声哼了一下。 略微有点脑子都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片.警尴尬地点点头哼笑一声,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埃莉诺说话时的声音变得比他之前印象里的还要撩拨人心,这令他顿时沉下脸。 把车往郊外的路开出一小段距离,还有好些路途才到地堡所在的老采石场。注意到车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书的她转头看过来,一切回到刚刚那个无疾而终的对视。 她觉得不自在,调侃着说,看样子你在城里也没有容身之地。 造就两人这种处境的,无疑都来自同一个人。 明明亲眼看着死去却依旧感觉到还在身旁徘徊的红发青年。 “想和你在一起,还有另一个理由。” 他总算打破沉默,开口时声线低了些许。 她别开视线,这次反而不敢看着他听他接续。 “你是杰罗姆的剧毒,但你是我的理智。” 她满脸疑惑地看回来,一副就算我想起以前的事也没法理解这句话的神情。 困惑自相触的指尖开始融化。她看着他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此时的他看向前车窗外,垂下眼睑继续说。 “只要看着你,我就能确定自己要怎样做,才不至于像他那样疯狂。” 所以不要把我当成他。唯独不想你这样觉得。 不要因为担心混淆两人而从来不叫我的名字。 握住她的手,掌心贴在手背上,五指穿过指间的缝隙向内弯曲,将她的手扣在自己的掌心中。 她扭头看向另一边,明白这下既无法逃脱也没有时机搪塞什么。 终究,她往椅背上一靠,有些泄气地呢喃。 “那,我可以叫你Mr.J吗。” “当然。我的小布丁。” 句末看向他的视线,他知道,依旧掠过他而落在已经不在的那个人身上。 即使失去一切,他们仍旧拥有彼此。至于他,始终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