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说,有一个自己钟爱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镖人在护镖前会聚在一处古树下豪饮,杀手在洗手后会去寺庙里面焚香祈福,亦或者是罕有人知,却又搅风弄雨的惊天大盗,在满身的泥泞和污垢洗净后,也会在戏台子前赏戏曲,听着音律,小小休憩。
凶途才是人生的主旋律,越是以江湖名讳自居的人越是行得凶险。
对我来说,这个地方就是烧春酒肆。
烧春酒肆是其名,却又不像其名。像是削尖了的竹竿是一杆黯淡的长枪,像是折断了铁秤被当成了门帘的装饰品。不论内部还是外部,烧春酒肆都是客栈的一半,一半的大小,一半的菜肴,一半的酒坛。屋外的围栏是雕花的凤尾鸟,各异的篆刻摆放于高阁之上,青烟从窗内倾泻,泼墨了半个春天。没有人会特意来这里喝酒,也没有人会特意来这里饱餐。这里没有琼浆玉露,只有黑店一样的价格和地板上洗刷不掉的陈年黑渍,是凶态毕露的死人脸被凿进了地面里,声声呜咽都是能吸进鼻腔里的血色。
与其说这里像是黑店,倒不如说,这里就是黑店。就是这样一个黑店,一直与我的生活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我总是会神使鬼差地来到这个阴森,躁动的灰暗店里,在金漆木雕的注视下一壶一壶地痛饮着。
只有在烧春,我才能慢慢咀嚼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可以和他人倾诉自己幽暗又病态的颠簸生涯。同时,我在攫取情报,听到堪比烈酒的好故事以外,也可以有机会撬开掌柜的嘴。掌柜曾在我第一次寻得此酒肆时和我结缘攀谈,告诉我,让我每次来都跟他说说自己的故事,如果说到了他心满意足,已经不想再听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把店里珍藏的那最后一坛名为“烧春”的酒,赠送给我。
托于这份结缘的福气,我知晓了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江湖往事。这里的烧春酒肆因为一坛酒而得名,那坛酒就叫烧春。传说烧春酒是天底下最烈最炽热的酒,喝下一盅,会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直到自己酩酊大醉后就会做一个实现自己所有愿望的美梦,等到大梦惊醒的时分,就会整整睡过一个春天。
这个隐晦的传说一直让我十分神往。其他人来向掌柜问询这个,掌柜都会回答这种酒是不存在的,酒肆只是假借传说的名气,这更让我坚定了一定要喝到烧春的信念。我并不擅长喝酒,对酒的想法也是可有可无。只是我从不做梦,每次都是在浅眠数个时辰之后惊醒。我非常渴望做一次梦,哪怕这个梦真的会烧透我的五体,冲破我的七窍,我也极度渴望做一个美梦。我总是厌倦现在这份我所处的现实,并且将这份厌恶克制在了我的眼眶之内。一来二去,掌柜的总说我有一双独特的眼睛,眼睛里萦绕着邪气的隽永,萦绕着疯狂的永恒。
之所以,我会如此相信烧春的存在,是有原因的。不仅是这个酒肆因此得名,更重要的是,与其他可以获取情报的客栈不同,烧春酒肆实际上是天机会的小据点之一。掌柜总是一副笑意吟吟不在乎钱财的样子,这个惨淡破败的黑店,如果没有一点底细,断然是不能留存到现在。即使是有不同势力在这里开战,掌柜也会欢欣鼓舞,两眼发光,因为更快的情报传送,能让他这样的小喽啰在天机会里占得一席之地。我曾有幸见识过烧春后院地下石洞的秘密,那里有一个无法详尽描述的装置,像是一个巨大的木人桩。但是这个木人桩的身上缠绕满了各种各样颜色的丝线,木人桩完全是空心的,各种纸条在不同的丝线上快速传递。一张张重要情报的卷纸,就这样跟随着这个巨大机关的转动,瞬间被发往天机会不同的机关之处。正是亲眼见证了这样不可思议的造物,我才愈发地相信从天机会流传下来的传说。
此前,我一直怀疑天机会中人所提到的那个男人是否真的存在,在巨大的情报输送机关下,我也不得不叹服。开国之初的那位号称“天下第一机关师”,名为崔颐的男人,一定是真实存在的。他不仅机巧过人,擅长奇门遁甲,更是除了武艺之外,融会贯通百家所长。而烧春酒这则传说的由来,正是源自天机会内部的传说。相传他,高祖与无霜剑客三人在一处破庙里结为手足兄弟,仰慕无霜剑客的威名而来的一位旅人,为他们三人揭开了那坛传说中的烧春。觥筹交错后,三人在酒醉中欢歌嬉笑,载歌载舞,互诉衷肠。崔颐尚用野草纤毛调弄高祖的鼻翼,害得高祖边吐边咳,尔后三人瘫倒在彼此身上,一觉醒来时,整个春天都已经过去。
对于高祖和无霜剑客做的是什么样的美梦,我并不关心。我唯独好奇的是消失在史书记载上,最终被抹去的失败者,崔颐。他到底做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美梦。后来有人在破庙的基础上搭建了酒肆,便是如今的烧春酒肆。再后来还有数人溺死在酒醉醇香之后,百年来,就再也没听说有人喝过烧春酒。
掌柜总是很慈祥地望着我,劝我和他说说自己的经历。我喜欢一边叙述一边观察掌柜,毕竟是虚妄看不到尽头的凶险生涯,我也只是不断地试探着,希望知道掌柜的身份。
不过今天我来到烧春酒肆,还是忍不住向掌柜说了我小时候的故事。掌柜从来不会评判我的观念,价值,他只是默默地笑着听着,宛如半梦半醒的罗汉。
自我晓事后,便知道我是大抵一定会在所谓的江湖中过活。我的父亲是一名流寇,而我是流寇队的小孩子。从小开始便是盗马,抢刀,劫财之事,最初父亲还会想尽办法不让我看到行伍之中的龌龊,但是时间一拉长了,总会变得无遮无拦。最后索性成为了习惯,我甚至还会用小孩子的身份帮他们望风。再后来,我已经可以分辨出他们的马蹄声,为他们出谋划策,狡猾伶俐地制造包围圈。
父亲是流寇里唯一的读书人。他总是手捧诗书,不厌其烦地小声默读着,也总是拉着我一起读书。能分辨出马蹄声之后,我也发觉了自身的聪慧,那些古人既然能把自己的智慧流传成书,必然在字句诗词的音节之间不会如此突兀蹊跷,拗口难读。那时我便知道,父亲是装出读书的样子,为的只是吸引我读书。但是父亲确实是流寇里最有知识的,他和我讲项羽的故事,一人敌,十人敌,万人敌的区别。我知晓,他没有说错多少故事内容,因为我偷来的书上,也是这么写着的。我能明白父亲的苦心,他希望我不要做老鼠,要做老鹰,鹰击长空!他告诉我一定要练好剑法,因为这个世上哪有真正的万人敌?十人敌足以在江湖上行走。
那时我问父亲,什么是江湖。
父亲挠了挠已经谢顶的头,告诉我大概是打打杀杀,然后打打杀杀,然后打打杀杀。
父亲总是尽力地向我表达他心中所想之事,可是总是表达得不尽如人意。渐渐的,我也很少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总是在心底计较盘算他人。少数时候聊得热切,我才会托出自己的想法,证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从来就觉得父亲不是对的。老鼠的儿子必然是老鼠,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永远比打打杀杀看起来还要复杂高贵,实则永远是最低级的东西。我一直在望风的时候偷窃书本,甚至偷到过兵法书,即使是老鼠,也会妄想着有一天成为万人敌,
就像童谣里所说的,那个我一直心心念念仰慕着的,那个被称作将军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