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朝廷照例派出钦差四处巡察。
虽是打着肃清官场的旗号,巡抚使却走马观花应付官差。
倒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
襄州这种偏远地方,一来收不上多少赋税,再者当地胥吏势力广泛,走个过场无功无过已是万幸。
谁犯得着像裴砚舟那样去玩命。
何况被朝廷打发来岭南的巡抚使,都是坐冷板凳前途暗淡的弃臣。
郭巍丢了都察院的实权,被皇帝调出京城就够窝囊了,他哪有心力体察民情,冒着得罪胥吏的风险,正儿八经地巡察呢。
卢知州给他做足面子,每日好酒好菜换着花样,每晚歌姬舞娘轮番献媚。
他在京城被岳父管了大半辈子,现如今郁郁不得志,索性用酒色来麻痹自己。
但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又被晦气找上门了。
夜色靡丽,郭巍左拥右抱饮酒作乐,冷不丁瞧见不请自来的裴砚舟和横眼看人的吉祥。
他气得当场掀桌子:“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郭巍暴躁翻脸作势要打人,那些艳姬花容失色仓惶逃走。
钟朔守在门外斥退驿馆侍卫,声称是巡抚大人嫌她们吵闹。
侍卫以为姑娘没伺候好,也没听见屋里有异动,抓耳挠腮地退下了。
郭巍当然不敢声张,他在京城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流言蜚语若是传遍大梁,他连这巡抚虚衔都捞不着。
他瞪着喝到通红的双眼,手指发颤指向眼前那对小相好,咬牙切齿地低声呵斥。
“裴砚舟,你又想做什么?你害我被皇上从京城撵出来还不够,非要看着我死才甘心是吧!”
吉祥没好气地甩了甩拳头,十指交叉掰得指骨咯吱作响。
郭巍警惕地后退一步:“臭丫头,你别乱来。”
上回他去大理寺闹事,被吉祥掐着后脖颈丢出去,回家躺了半个月脖子还疼。
“你们休想迫使本官就范!”郭巍手捂住后颈,一手隔空怒戳他们的脸。
“裴砚舟,你被贬为县令还不安分,竟敢找人家梁仓司的麻烦。你做的那些好事我都听说了,你敢拉我下水,我连夜回京参你一本。”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东西,裴砚舟他是你仇人吗?你怎么不恨自己没用!”吉祥没指望他能体谅裴砚舟,但就算是昔日同僚,也不该绝情至此啊。
“小祥子,别理他。”裴砚舟拽住她冲出去的拳头,柔声安抚,“我来跟他说。”
吉祥收回手叉着腰,柳眉倒立怒视着郭巍。
裴砚舟走上前示意他坐下说话,郭巍气哼哼瞪了吉祥一眼,侧过身背对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子。
裴砚舟没对他抱过指望,心里就不会失望,郭巍若不是新任巡抚使,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郭大人,你现在知道散播流言的人是谁了?”
郭巍重重地哼了声:“还能是谁!你该不会耳目闭塞到一无所知,连乔睿行把我从都察院踢走都不晓得吧。”
裴砚舟淡然笑道:“我之前提醒过你防备此人。”
“你小子来找我翻旧账?”郭巍猛拍大腿拧过头,想起这糟心事,这几天的福都白享了。
“乔睿行那混账东西,我都不知怎么得罪了他,掘地三尺挖出我的老底。趁你失势踩我一脚助他上位,一举三得着实阴险。”
裴砚舟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先将其中一本递给他。
郭巍疑惑地接过来,没当回事随意瞥一眼,翻看几页眼珠子都瞪直了。
他愕然抬头:“你从哪找到的?怎么早不给我!”
裴砚舟气定神闲地颔首道:“郭大人还记得李穆私吞粮款,陷害崔焕满门抄斩的案子吗?”
“我怀疑当年包庇李穆的人就是乔睿行,顺带查清了他的来历,因此才会特意提醒你。”
郭巍急躁地翻完那本册子,猛地砸在桌上:“但我不知他是叛贼定安王的幼子,过继给姑母改了名字重回朝堂!当年就是我抄了他家王府,他怎能不恨我入骨!”
裴砚舟轻叹:“这是探子从坊间搜罗的消息,没有真凭实据,我拿给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那混账已经爬到我头上去了,皇上现在对他极为宠信,我如何还能把他拉下马?”
郭巍懊悔自己大意,被乔睿行钻了空子,但也反驳不了裴砚舟。
乔睿行的真正身份早已无据可考,皇上也不会听信道听途说,随意处置一个朝廷命官。
不像他和裴砚舟母亲的旧事,裴家人都知道,也都健在,根本无从抵赖。
郭巍双手抱头深感沮丧:“皇上近来喜怒无常,怕是太子被废愤懑难平,分明还记恨你,连带着看我不顺眼。除了乔睿行那混账,我和罗尚书都举步艰难。”
罗志远私下跟他抱怨,皇上后悔没处死裴砚舟,贬去外头又骂不着,只能拿他们出气。
郭巍悲愤过后冷静下来:“储君未定人心难安,皇上原本有意立三皇子为太子。但没过多久又训斥他结党营私,暗藏谋逆之心,如今都不许他干涉朝政,也不知皇上究竟属意哪位皇子。”
吉祥手背托着下巴暗自嘀咕,原来三皇子祁渊的日子也不好过,难不成那昏君对废太子还没死心?
裴砚舟在他眼前摊开那本账册:“储君之选,皇上不会被朝臣轻易左右。但要除掉乔睿行,郭大人眼前就有一条捷径。”
郭巍精神随之振奋:“这就是崔焕亲笔记录的李穆罪证?”
他接连翻看几页,连连点头,“李穆当年确实与乔睿行有勾结,可是他这人太狡猾,没有直接参与贩卖公粮,呈给皇上也未必能将他治罪。”
这也是裴砚舟没有打草惊蛇的原因。
“郭大人不妨换个思路,朝廷官员私贩公粮不敢大张旗鼓,银粮流通的渠道极为隐秘,熟知内情之人也是屈指可数。”
郭巍如梦中人被点醒:“你的意思是,逐个击破蟊贼,一举击溃贼窝?”
裴砚舟与他同僚多年,头一次找到默契:“不错,剥骨抽筋,揪出隐藏最深的那只硕鼠。”
“乔睿行那鼠贼,总算有把柄落到我手上了。”郭巍等不及要报仇雪耻,但他那股豪情还没溢出胸腔,又被冰冷现实打回原形。
“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把我当枪使,替你对付那个卢知州。”郭巍当然不傻,他也没被仇恨冲昏头脑。
“裴砚舟你少跟我自作聪明,且不说卢知州是否与乔睿行有关。就算他们真是一窝鼠贼,卢知州也不敢拿我这个巡抚开刀。”
“他是不敢。”裴砚舟也没勉强,利索地收起那两本册子,“但他背后还有乔睿行,毕竟我刚来第一天,他们就忍不住对我下手了。”
郭巍也有听说,裴砚舟刚来县衙和捕头斗得你死我活。他自然不信捕头有这能耐,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难道就是那个卢知州?